我烧开热水。
用粗粝的大碗，盐、味精、酱油与猪油，调出并不怎么可口却带着浓重香气的面汤。机器轧的面在开水里滚三滚，看着面条软化就捞起来，盛在碗里，撒上切好的细碎葱花。
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可能我十来岁的时候第一次下厨房给自己煮面，都要比这精细得多。
这不可能完全恢复当年那个时代的味道，但在简单和粗糙上，已经差相仿佛。
“那位老师傅也是这么做的，我爸吃了一口就不满意。”
袁樱好心提醒我。
袁文博找人来做面，当然是各种方法都试过了。
有人用山珍海味，也有人试着用原汁原味。
但无论什么做法，不是当时的心境，就不会有当时的味道。
“我知道。”
我把面捞出来之后，随手放置在一旁。
袁樱更不明白我在做什么，她轻声问：“你说过，记忆中的味道必须要经过美化才会接近，就像是开美颜相机一样。”
我在食博会的时候做菜单优化，新菜品的设计理念就是基于这一点。八壹中文網
袁樱记得很清楚。
“那是对大部分人而言。”
对大部分人来说，记忆并不可靠，童年时的美味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层滤镜，想要让他们感受当年的味道，除了要提取精华和记忆最深刻的那一点之外，其余的优化和修饰必不可少，否则必然遭到失败。
“但对于董事长，并不一样。”
我轻轻叹息。
“他要的不是美味，而是总结。”
是对过去人生的一种回瞰。
他这一生，不知道尝过多少佳肴，到了生命的尽头，并不需要欺哄，只需要平静的注视和回味。
“老先生的做法，是没错的。”
“但是他忘了，董事长那时候不是客人，而是个服务员。”
我静静地坐着，没做其他任何操作，等这碗面放凉了没热气，连面汤都被胀干吸收所剩无几，这才端着面条，送到了病房。
这大概是我做菜以来，最没有卖相的一碗面。
袁文博眼睛发亮。
袁樱用筷子挑起面条，由于粘扯在一起，稍微使劲，就断了好几根。
袁文博吃到嘴里，回头看着我，微微点头。
神色之间有一种释然。
“原来我想念的，就是这个味道而已。”
他一瞬间，便已经明白了。
作为客人，吃到的面都是新鲜上桌，只要不是刻意拖延，绝不会有胀干的问题。但他只是个服务员，最后只是拿剩下的面条充饥，在做完所有事情之后的一碗阳春面，哪里还有什么刚上桌的热气？
不糊成面疙瘩，已经算是不错。
但偏偏，就是那时候的味道，最让人难忘。
他这一生享尽富贵，但临死之前，念念不忘的，却只是年轻时候的苦难。
这些体验是他最宝贵的财富。
我无法让他尝到因为饥饿、年轻、雄心与抱负，混杂着后街各种市井气的美味，但我能提醒他，让他回忆起那时候竖起的丰碑。
只是简简单单的，等十分钟就够了。
“小樱，你爸年轻时候，吃的比这其实还差。”袁文博一口气吃了小半碗，精神健旺，“后来能够走到今天，我这一辈子，也不算遗憾。你妈妈走了以后，我其实挺孤单，生老病死本来就是命，我也不想多争。唯一放不下的牵挂，也就只有你了。”
“爸爸……”
袁樱泣不成声。
袁文博摆了摆手，坦然笑了：“行了，你找来的张先生真的水平不错，满足了我最后的心愿。我想和他单独谈谈，你们都先出去吧。”
有话要单独和我说？
我不禁愕然，我与袁文博实在扯不上什么关系，算上这次，我总共其实也不过见了他三次而已。
弥留之际，他不交代自己的女儿和亲信，和我谈个什么？
但他的言语仿佛有一种魔力，又或者是权力就是这么强大，根本没有人反对，从医生到保安，都陆陆续续地退了出去。袁樱离开之前，担忧地看了我一眼。
我点点头，表示放心。
如果有什么情况，我当然会立即叫人进来。
我还负不起那么大的责任。
结果等所有人出去之后，袁文博第一句问话就吓了我一跳：“你什么时候离婚？”
我瞠目结舌。
我与崔洁的关系持续恶化，我们也认真地谈过了离婚问题，大概等我辞职离开食物恋之后，找个周末，就能把这件事办了。我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但是……外人应该都还不知晓。
我没对袁樱说过，连方美贵都不是很清楚具体的情况。
其他人更不得而知。
袁文博怎么知道？
我脸上浮现一丝尴尬，不管怎么样夫妻问题都是当事人自己的问题，要我对着一个近乎陌生的老人说这些，总归有点不舒服。
“抱歉，冒昧了。”
袁文博轻声咳嗽：“你要原谅一个将死的老头子，我实在没时间绕来绕去。我就想问问，你觉得小樱怎么样？如果离婚之后，你们有没有机会？”
我是没料到他竟然会向我道歉，当然更没料到他会提到袁樱。
我更觉手足无措：“董事长，我和袁小姐是好朋友，请您千万不要误会。我如果要离婚，那也是自己家庭问题，与袁小姐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这话实事求是。
我可以拍胸脯保证，我并未对其他女性动过心。
结婚之后，如果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会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角色定位为丈夫与父亲，会自觉地与其他女性拉开距离。像是袁樱、方美贵这样优秀的女性，不能说没有欣赏和好感，但最重要的，是发乎情止乎礼。
我从来没有往别的方向想过。
事实上，一个要离婚的男人，刚刚能接受家庭破碎的事实。我还在反思我在感情与婚姻中是否犯下什么错误，在我找到症结之前，怎么可能去考虑进入一段新的关系。
即使……这种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可能少奋斗一辈子的机会，我也并没有动摇。
婚姻，根本是要两情相悦、志同道合。
其他的，全是附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