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的人生是一幅画,我会将20岁前的每一天都涂满不同的颜色,但之后的五年,则完全湮灭在黑白之中。那时的我,觉得五年后的世界如此遥远,可现在,一切都变了,地球还在转呀转,没有等待被迫暂停的我。”
上午,钟婳琼静静地站在母校门前,仰望着巨大的牌匾,凉爽的秋风惊扰着她青丝如瀑的长发,也吹散了她记忆中的青春年华。学校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还是大二时的模样,学弟学妹们三五成群,欢声笑语,宛如大梦初醒的昨天,只是再也找不见和记忆匹配的容颜了。走着走着,又有几只肥胖的橘猫慵懒地躺在草丛里,其中一只极具灵性,竟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朝钟婳琼跑来,并在她脚边不停地拱来拱去,但钟婳琼却对它毫无记忆。她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小猫的绒毛,居然有种莫名其妙的亲切之感。三年前,这只橘猫在路边被野狗撕咬,钟婳琼将它救起,在校园里每天坚持为它疗伤喂食。也许失忆的她早已忘怀此事,但那橘猫却永远能闻出恩人的味道。钟婳琼小心翼翼地走进学生信息中心,那是一幢有着红色屋檐的七层建筑。记得大一时辅导员曾说:“这红色与哈佛大学的校门一致,被前辈们戏称为‘哈佛红’。”
办公室的大理石柜台前,坐着一位像橘猫一样温柔而肥胖的中年女教师,她叫隋秀娟,虽然家里因拆迁补偿早已衣食无忧,但她一直热衷于和同学们在一起,退休后又以返聘的身份重新回到了校园。隋老师总是慈祥地笑着,还没等钟婳琼开口,就热情地主动问道:“这小囡囡长得好漂亮呀,要办什么业务呀?”
钟婳琼说出了一路上排练多次的独白:“老师好!我叫钟婳琼,是学校2002年6月的毕业生,我想查一下我的电子档案和毕业信息。”
“好呀,”隋老师登入Windows XP系统,又熟练地讲着,“身份证报一下。”
正当钟婳琼努力回忆时,不料隋老师突然欣喜地叫道:“哦!我认得你,你是外语学院会跳舞的那个小姑娘!”
钟婳琼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不是的,我是经济学院的,我也不会跳舞。”
可隋老师似乎只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她继续挥着松垮的手臂说道:“你叫什么来着?别提醒我,我快想起来了,是两个字的。”
钟婳琼皱了皱眉:“不是两个字。”
这时,隋老师突然拍了一下大理石桌面:“哦,对!段臻,我想起来啦,你是段臻,好久没见你啦。”
钟婳琼愣在原地,不知该怎样回答,她只是继续解释说:“老师,您……认错人了吧。”
但胖胖的隋老师却骄傲地摇了摇头:“段臻,你可不好忘了我呀,有一次你的演出服,还是我帮你借的呀。你看看你,几年不见倒是内向了蛮多的,怎么连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呀,我这有系统,给你瞧。”
几秒后,她将电脑转向钟婳琼,屏幕上是一位学生的履历表,钟婳琼惊讶地发现,上面的照片确实是她自己,但旁边的名字却是“段臻”,学院也是“外语学院”。照片中,一双动人的大眼睛自信地闪烁着,整齐洁白的牙齿点缀着甜美的笑容,那应该是她最好的一幅肖像了,可周围的一切信息都不属于自己,她甚至四年来不曾认识任何外语学院的同学。钟婳琼顿觉大脑嗡嗡作响,她用力揉了揉眼睛,然后怯怯地问道:“老师,这系统会不会出错呀?”
隋老师有些不耐烦了:“段臻你瞎讲呀,系统当然是灵的呀,简直是开玩笑。”
钟婳琼无奈离开后,隋老师扯开一包凤梨酥,在电脑前嘀咕着:“现在的年轻人呀,脑子真是一塌糊涂。”
她大口嚼着糕点,丝毫没有注意到,一名转着银色车钥匙的高挑女性正缓缓走来。那天中午,树影摇曳在丽娃河畔,清澈的水波倒映着同学们无忧无虑的嬉笑怒骂,钟婳琼独自坐在夏雨亭中,不禁暗自抱怨:“真倒霉,好不容易回到学校,系统竟出故障了,要是那张名片还在就好了。哎,我下一步该何去何从呢?会有之前熟悉的同学帮助我吗?”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段臻!”
钟婳琼回过头,只见一妆容俏皮、头上系着硕大蝴蝶结的女生向她招着手走来,那人上前拽住她的手臂说道:“你是什么时候回学校的呀?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呀!真羡慕你们这些毕业后就闯荡社会的,现在读研究生真是要累死啦。”
这位女生名叫楚婷婷,是外语学院的研究生,但钟婳琼却对此人毫无印象。彼时她正在高度焦虑中,于是便没好气地直接甩出一句:“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段臻。”
没想到楚婷婷依旧调侃地笑着:“还是老样子呀,你是沉浸在某个舞台角色中没走出来吗?”
说完,她还伸手在钟婳琼眼前晃了晃。钟婳琼有些生气地说:“我没有舞台角色,我只是失忆了,但我自己的名字绝不会记错。”
楚婷婷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关切地抚摸着钟婳琼的额头:“你……失忆了?没事吧?怎么弄的呀?你别急,咱俩闺蜜这么多年了,你想问什么尽管张嘴,别忘了,当年你可是把所有的秘密都悄悄告诉我啦。”
钟婳琼一听有一线希望,便马上进入了掏心掏肺的状态:“那你知道我男朋友的事吗?他很奇怪,后来怎么样了?”
楚婷婷摆出了一副侦探式的神秘微笑,她调皮地撅着嘴:“你呀,终于提到他了,他可是个有故事的人,你们都是……”就在这一瞬,穹顶之下仿佛掠过一阵惊雷,钟婳琼的睫毛轻微眨动了几下,瞳孔不自觉地顶住轮廓,射出了一种震惊与疑惑并存的眼神。因为她看到,远处有个体型略宽,脸型偏圆,戴着方方正正的黑框眼镜的男人正慢慢走来。那人的面孔是如此熟悉,存在于每一缕回忆中。欧澈!欧澈怎么在学校!已是秋季,欧澈仍穿着一条松垮的短裤,他自如地走着,毫无异样,膝盖上竟然连一道疤痕都没有。钟婳琼渐渐握紧了拳头,这是她脑海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和欧澈见面,那个男人也许是舍命相救的男友,也许是杀人碎尸的恶魔,但此刻都不重要了。因为记忆不止是声音和画面的拼凑,更是一种感觉的累积,从苏醒雪球上下来后,钟婳琼脑中刻下了与欧澈深深的羁绊。于是,她不顾一切地直接拔腿向欧澈冲了过去。她来到欧澈面前语无伦次地失控大喊道:“欧澈!你,你的腿是怎么痊愈的?我之前被车撞失忆了,还差点被黑帮杀死,你人呢?你人在哪?”
一瞬间,她心中闪现着各种各样的结果,可能欧澈会诡辩,会冷漠,会暴怒,或者会直接将她拥入怀中,不知上天会选择哪种降临。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眼前的欧澈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然后如书呆子一般说了一句:“欧……欧什么?你是在叫我吗?”
树阴下,一辆银色的奔驰车碾着枯叶缓缓穿梭而过,随着一声鸣笛,他们二人纷纷移到路边,黑色的玻璃倒映着钟婳琼脆弱的脸庞,渐渐扭曲在一片光影之间。钟婳琼差点要哭了出来:“欧澈,你装不认识我是吧?”
欧澈站在台阶上扶着黑框眼镜诧异地说:“同学,你没事吧?”
这时,楚婷婷也跑了过来,她拉住钟婳琼:“你怎么了?这谁呀?”
钟婳琼喘着气说道:“我男朋友呀,你不是说你认识吗?”
楚婷婷做出了一个捂脸的表情,然后趴在钟婳琼耳边小声说道:“小傻子,你说啥呢。”
说完,她便对黑框眼镜解释道:“不好意思,我朋友认错人了,你别介意。”
然后她把钟婳琼拉到一颗棕榈树下:“你男朋友不是他,前天我们打电话还提到过呢!”
钟婳琼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我自从失忆后两周多就没碰过手机,什么时候给你打过电话?”
楚婷婷也不屑于再和她辩解了,她直接拿出一个三星超薄款手机:“你看,这是咱们上周去外滩玩时照的像,你最爱喝那个水晶可乐对吧?”
钟婳琼点了点头,看着手机,她惊讶而错乱地发现,屏幕上竟然是她和这位女生的合影,画面中,她们都拿着一瓶水晶可乐,由于光的折射,吸管在水中变得弯曲。屏幕上显示,照片的拍摄时间确实是一周前,而在她的记忆里,那时她正挣扎在失忆康复中心的病床上。有那么几分钟,钟婳琼的大脑仿佛在一片虚无之境中下沉、熔化,她一路踉踉跄跄地走着,耀眼的阳光旋转着颜色各异的模糊光斑,好似一切都沉浸在幻梦中无法醒来。她站在行政楼下巨大的镜子前,看着自己清秀的容貌,突然觉得无比陌生。“难道我连名字和身份都忘记了吗?”
钟婳琼不停地问自己。就在这时,一位穿着黑色紧身衣的女性出现在镜子里,那人身材纤细,双腿修长,端正地站在门前的空地上。她脑袋上牢牢戴着一顶漆黑如墨的头盔,透过镜子可隐约发现,头盔上还印着一条红色的舞动金鱼,金鱼两侧各伸出一只飘逸的翅膀,似乎那鱼已遁世升天,隐居众生。这图案竟和欧澈地下室中的血色印记一模一样!钟婳琼当场打了一个寒颤,她在心中模拟着一个大胆的假设:“这头盔女必定与欧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既然欧澈已双腿痊愈,定是完成了‘投诉’,但他装作不认识我,说明想摆脱我的纠缠。”
钟婳琼谨慎地走出行政楼,快步移动在操场上,她意料之内地发现,头盔女佯装漫不经心,实则在悄悄跟踪她,这让钟婳琼进一步确定了自己的猜想:“欧澈无视法律,已是亡命之徒,既然他想摆脱我,难不成这头盔女是派来杀我灭口的?哦,天呐,我的那起车祸,难道也和他有关?”
钟婳琼越想越害怕,她试图甩开头盔女,但那人一直像幽灵一样如影随形。于是她急中生智,趁机混入眼前下课的人潮,然后突然拐弯,一溜烟躲进了图书馆。钟婳琼一路来到五楼的隐秘自习之地,那有几张古朴的桌椅低调地静卧在茂密的书架之间。确定甩开头盔女后,她接了一杯满满的纯净水,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书桌对面是一位皮肤白皙的女人,她看起来年长几岁,盘着头发,像是老师的模样,只见她手中拿着一本叫《魔术记忆》的书,这书名立刻引起了钟婳琼的兴趣。钟婳琼小声向她问道:“您好,这本书是讲记忆科学的吗?”
那女人抬起了头:“这是凯文·都迪的畅销书,讲了一些记忆的原理,我刚看到一个有趣的例子,国外有个拳击手失忆了,但他习惯的动作都还在,好玩儿吧?”
这个故事让钟婳琼倍感亲切,她兴奋地说:“那这书中有讲……找回记忆的方法吗?”
与此同时,在四楼的同一位置,头盔女正进行着地毯式搜索,漆黑的面罩遮挡了她的容颜,无人知晓这是何许人也。五楼的自习区,面对钟婳琼的请求,那女人轻轻摆弄着白色风衣的领结,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你也失忆过?”
钟婳琼真诚地点了点头,不料那女人却不屑一顾地说:“真的假的啊?我看这书上说,失忆后要马上到医院开药,否则失忆会蔓延,到最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这句话直切钟婳琼的痛处,对未来的恐慌让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头盔女渐渐逼近的脚步声。她犹犹豫豫地说:“我是在一个专门的机构治疗的,叫做失忆……”这时,钟婳琼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她总觉得那女人的表情有种不可名状的怪异之处。十米之外,头盔女渐渐拽出一副长鞭,缓缓走过一排排书架,轻微的脚步声缀满了令人窒息的杀气。钟婳琼继续暗自分析着面前的白衣女人:“她的口音不太重,但和我的大学室友很像,那个室友一直想掩盖自己的方言。不对,等等,我怎么觉得,她的脸也像在哪见过似的?难道是坏人来的那晚……”于是,钟婳琼试探性地问道:“您家乡是东北的吗?”
桌子下方,白衣女人偷偷从银色车钥匙中弹出暗藏的短刀,在这同一秒,头盔女也甩出长鞭,向前方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