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的笑话?洒家没这闲情逸致。”
“望海台中辽民数万,其中有不少都聚于点将台下,想要见一见你这位曾经请命救援过他们的兵备。”
“拾掇拾掇,去见见那些百姓吧!”
凤一瞥了一眼袁崇焕,将话说完,转身离去。若不是黄得功将不少袁崇焕在宁远城下的事迹告知了凤一,恐怕凤一和陈柳秋压根就不会对袁崇焕有什么好脸色。凤一是因为曾经在宁远城见过袁崇焕,觉得那袁崇焕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腐儒,虽然做了实事,却有着极为严重的做作感。就好像,他只是为了博取民心,为了做事而在做事。假,太假了。而袁崇焕之于陈柳秋,就莫过于建奴之于陈柳秋了。没错,浑河大战中,建奴成为了以小戚将军和陈柳秋为首的这些人最大的仇敌。而他们辛辛苦苦拉拢了人口,救济了辽民,却被袁崇焕一拍大腿提出来的意见,坑死了大半。这就让山海寨中的人,对袁崇焕是抱着极大敌意的。毕竟若不是袁崇焕力主将十三山的难民辽民们解救到宁远去,又没有和十三山有着任何的联系,一过来就叫人跟他走。十三山,哪会这么惨?无数百姓的妻儿家小,都死在了那一场混乱当中。虽然说如今的十三山又有了数万人,可是袁崇焕一拍脑门就敢下决定的事情,依旧刻骨铭心。将那些被十三山收容的百姓当成自己父老兄弟,当做兄弟姐妹们的山海寨诸人,又岂会不憎恨袁崇焕?袁崇焕的身影,在冬日的冷风下,在冬日的沙滩畔,显得格外寂寥孤独。“望海台的辽民啊,就是曾经十三山中的父老乡亲么?”
“他们啊,怕是恨不得吃我的肉,剥我的皮罢!”
“要不是老夫一意孤行,导致救援大军陷入重围,百姓也惨遭建奴屠戮。”
“兴许这一次,曹文诏他们带回来的,就有十几万人了吧!”
袁崇焕的心中泛起了涟漪,轻轻摇了摇头,袁崇焕怅然若失的朝着望海台的方向走去。罢了,罢了。本就是百死莫赎之身,又何惧千夫所指呢?袁崇焕苦笑着。身形佝偻的一步一步迈出,再无之前的半分桀骜和清高。“救救我!”
“救救……我!”
突然,一阵微弱的呼喊之声,从袁崇焕身后的海面上传来。袁崇焕猛然转身,却看到一片木板上,漂浮着一个身着大明衣袍的男子。男子面色苍白,虽然说依附在木板之上,可是挥舞手臂的力气和说话的声音都证明了,这个男子,已经虚弱至极。当四目相对之时,袁崇焕猛的将自己腰间的长刀丢在了一旁,趟着水就大步的冲进了海滩之上,伴随着刺骨的寒冷逐渐蔓延到袁崇焕的腰间之时,袁崇焕终于是摸到了那块破木板。“等着!我来救你!”
没有任何多余的思考,袁崇焕推着木板,就朝着自己跑来的地方缓缓而去。当终于将人推上了沙滩之后,精疲力尽的袁崇焕很想往地上一躺。可是刺骨的寒风却让袁崇焕明白了一个事,自己不能躺!非但不能躺,还要尽快回望海台。不然自己,可能就要冻死了!捡起自己的佩刀,以佩刀做拐杖,袁崇焕看着身边趴在木板上的男子,轻声道:“你是何人,为何会这般出现在辽东湾中?”
“看你这般年轻,又衣着华美,应当是出身不凡,你难道不知,辽东大战一触即发么?”
“还敢在此时,来辽东?”
木板上的男子缓缓的朝着袁崇焕这个救命恩人拱了拱手,虚弱道:“谢过老丈救命之恩。”
“我是松江府华亭人夏允彝,听闻陛下御驾亲征,就和几个好友一同租了条船,想着冬日出海风平浪静,前来辽东报效祖国,顺便劝阻陛下,切莫要信了阉党的妖言惑众,阉党误国,陛下当多用君子才是!”
“结果,却是遇到了风暴,整艘船都没了,我和我的几位好友失散,想来,就我一人幸存至此。”
“若是没了老丈的帮扶,没准我也会死在这涛涛海中。”
听着夏允彝的一番话,袁崇焕的眼角开始猛的抽搐了起来。不说后一句还好,一听到这后一句,袁崇焕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都是痛的。天启帝为什么要用魏忠贤啊?可不就是天启帝看不上那些只会说空话套话的君子么?他袁崇焕不也是君子中的一员?还不是被天启帝折腾来折腾去,任意辱骂,最终他却无从反驳。因为天启帝说的,没错啊!来了辽东领了兵,袁崇焕才知道自己之前匆匆辽东一瞥就上疏天启帝,说只要拥有充足的军资粮饷,自己一个人就能几年内搞定辽东的举动有多么天真。当看到了宁远城外建奴的猛攻,袁崇焕才明白建奴凶悍不是说说而已,建奴战卒悍不畏死的画面,明军溃不成军的身影,至今还在冲击袁崇焕的大脑,这才让原本觉得建奴不足为惧的袁崇焕对建奴正眼相看。宁远城下,建奴在天启帝鼓舞后的战兵们面前碰的头破血流,袁崇焕又觉得,自己之前看走眼了,大明军士和建奴,还是有一战之力的。而到了如今,亲自直面过建奴残忍之后,袁崇焕才明白,自己从前到底有多天真,自己从前看不上的那些武人们,到底是背负着怎样的信念,才会前赴后继的和建奴交手。也就是因为看透了,袁崇焕才在冷静下来之后,开始质疑起了自己,质疑起了自己的毕生所学。因为袁崇焕惶恐的发现,自己所谓的毕生所学,其实压根就用不到官场,用不到军队当中。自己的言传身教,却无法让百姓们的日子好过一点,却不能让百姓们的身价充裕一点。自己的排兵布阵,说的井井有条,对战士们的鼓舞甚至还不如黄得功一刀砍死一个建奴,提着建奴脑袋的嘶吼。甚至在天启帝来了宁远走了那一遭之后,不少的战士们跑出城狩猎,反而能够让城里的百姓们,沾得上一点荤腥。而那京师中的堂上君子们,在吃着大鱼大肉的时候,他们可曾想过他们指缝中稍微漏出来的一点,就是百姓们渴求而不可得的珍馐?这些迷惑,其实一直都在袁崇焕的心头萦绕,可是在曹文诏把他丢出宁远城之前,袁崇焕都还不愿意直面这些问题。可当杀戮在袁崇焕的手中绽放之后,袁崇焕反而反思了起来。难怪那些久在边关的大儒们回了朝廷之后,就显得和朝廷格格不入。不就是因为,这些大儒们知道了什么叫做民生疾苦,知道了什么叫做,苦难么?缓缓扶起木板上趴着的夏允彝,袁崇焕轻声道:“本……我是宁远卫兵备佥事,袁崇焕。”
袁崇焕三字一出,夏允彝的双眼顿时放起光来。顾不得自己的身子虚弱,夏允彝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爆发出了一股力量。从木板上翻身下来,伏地长呼道:“竟然是袁公当面吗?”
“袁公!您可知陛下在哪,快快快!带着我去见陛下,我这,有一封来自江南士林的万言血书,想要奉上!”
一边说着,一边夏允彝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了一个油布包裹出来。袁崇焕看着夏允彝眼中的希冀,就仿佛看到了从前天真的自己。在夏允彝说出他名字的时候,袁崇焕就知道了夏允彝的来历。若是说袁崇焕是东林党中的中流砥柱的话,那么夏允彝就是东林党人中的后起之秀。如今三十岁的夏允彝,已经在东林党中有了自己的名声,袁崇焕又怎么会不知道?将夏允彝当成了曾经的自己之后,袁崇焕也就没了去阻止夏允彝奉上万言书的心思。毕竟,曾经的自己,心高气傲自认君子,哪会听得进旁人的劝阻?毕竟,曾经的自己,可是连天启帝的批评,都愤愤不平觉得自己没错的。摆了摆手,袁崇焕搀扶着夏允彝道:“陛下如今,就在望海台中,彝仲,老夫记得你的字是彝仲对吧?”
“你来的,正好,正好能够见到陛下当面。”
“老夫,这就带你回望海台。”
虽然说自己到了望海台,很可能会千夫所指,可是袁崇焕确也不愿意一个像是夏允彝一般,心怀报国热忱的青年,千辛万苦甚至经历了海难,就连见天启帝一面都见不到。哪怕是被天启帝批评了,也好过继续迷惑,继续不知自己的方向。“袁兵备回来了!”
“袁兵备!”
“袁兵备!”
踏入望海台的那一刹那,袁崇焕本以为的千夫所指并没有到来。反而是一阵阵宛若迎接英雄一般的欢呼,让袁崇焕觉得有些无地自容。双目红润的袁崇焕四顾周围,映入眼帘的,都是一张张欣喜的面容,顿时就忍不住潸然泪下。这些百姓,没有怪罪老夫吗?他们为何,没有怪罪老夫?袁崇焕在心中,问着自己。可是看着这些百姓,袁崇焕却觉得,似乎自己化身为恶鬼,将建奴斩尽杀绝的那一抹血腥,是有意义的。这些百姓,是值得自己守护的!自己做错了一次,又怎能再错上加错?袁崇焕身后那吃了袁崇焕被海水泡软的干粮,稍稍恢复了一点精神的夏允彝看到这一幕,却猛的击掌道:“袁公果然是我辈楷模,居然在辽民之中,有着这么高的威望!”
“袁公,请受我一拜!”
一句话说完,夏允彝情不自禁的抱拳一躬,可是当夏允彝抬起头的时候,他却看到了头发黑白相交的袁崇焕重重的跪在了地上。面向着那些百姓。高呼道:“父老乡亲们!是袁某!对不住你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