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让卢象升万万没想到的,是袁可立缓缓的从自己的剑鞘中,拔出了一柄……长刀!看着袁可立脸上出现的狰狞笑容,卢象升只觉得心头一慌,低声道:“袁侍郎,您这是?”
剑乃百兵之君,类比君子,而自从秦汉开始,剑就逐渐退出了战场的舞台,更多的时候,成了身份的象征,杀人的意义,远低于剑器作为君子之器的意义。取而代之的近战短兵,是各种各样的刀。环首刀,斩马刀,长刀,唐直刀,九环大刀,各式各样的刀,成为了近战当中的利器。毕竟劈砍的伤害在大部分情况下,远比刺击来的大,而且用起刀来,也比剑要容易很多。而袁可立缓缓从自己腰间抽出来的长刀,端的是吓了卢象升一跳。要知道,尽管是有着武艺在身,卢象升更多的时候用的,也是君子之器的长剑,而不是战刀。“袁……袁侍郎,你这是何意?”
袁可立也不回答,缓缓用自己官袍的大袖仔细擦拭了一番刀刃之后,咬牙切齿道:“建斗,你可愿意在这时势造英雄之时,安于后方,以微功末德闻名于世否?”
“老夫,不愿意!”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提三尺剑,立不世功!”
“辽南收复战,说的好听一点是我们赢了,可是说的难听的话,我们根本就没有完成我们最开始所想要的战略目标。”
“看似功勋,实则羞辱。”
“老夫当初没有机会报效国家,只能维持住收复了四卫的态势,可是今次,老夫又岂能错过?”
“今年,老夫已经六十有四,还能有几次机会莅临前线,奋战杀敌?”
“前次,老夫居于后方调度,处处受限于人。”
“今次,老夫要亲点一千骑兵,突了建奴老巢!”
“北伐!伐金!伐建奴!”
“若为万世太平故,何忧老夫一老朽!”
“旁人都爱辛稼轩的永遇乐,气吞万里如虎,何等豪迈!”
“而老夫,独爱他的西江月!”
独爱辛弃疾的西江月,听到这里,卢象升又怎会不知道,这是袁可立对自己的一次考试。辛弃疾的西江月中,唯有一首词符合如今情形!卢象升昂首唱道:“堂上谋臣尊俎,边头将士干戈!天时地利与人和,“燕可伐欤?”
曰:“可”!今日楼台鼎鼐,明年带砺山河!大家齐唱大风歌!不日四方来贺!”
听着卢象升的浑厚唱腔,袁可立击节而笑。“燕可伐欤?”
卢象升朗声道:“可!”
一老一少,两双眸子中的精光汇聚在了一块,看着袁可立嘴角挑起,满头花白须发飘舞的样子,卢象升双目泛红,沉声道:“袁公!此役,我定会护你周全!”
即便是此时的卢象升还远不到后世他的那个成熟度,但是能做出舍了官职往辽地投军这种事情的卢象升,却也有着报国之心。在袁可立的熏陶渲染之下,卢象升的杀意,也逐渐坚定了起来。辛弃疾写下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的时候,比起现在的袁可立还要年长两岁。彼时的辛弃疾,已经尝遍了世间疾苦,更是受过了百般欺瞒利用。可是他的拳拳报国之心依旧未泯,他的热情,依然还在。而这首西江月,虽然有说是辛弃疾好友刘过所做的,但是却先于永遇乐两年,那时的赵宋,正在寻机北伐,举国上下,为之沸腾。大家齐唱大风歌,不日四方来贺!反而更应了如今的景!建奴自称是女真人后裔,自称继承了金国的法统,那就打!本就是血海深仇,建奴还非要再拉一波仇恨,被袁可立一通话说的热血沸腾的卢象升此时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到锦州去建奴大军中杀他个七进七出。看了看袁可立义愤填胸的样子,卢象升突然皮了一下。“袁公,上阵杀敌可不是请客吃饭,你若是没有杀过人的话,没准血腥味一冲,您就会受不了的!”
听着卢象升的话,纳刀入鞘的袁可立冷哼一声道:“老夫,策反过刘兴祚!”
这话一出,卢象升顿时浑身一颤。袁可立策反了刘兴祚,毫无疑问是和建奴的谍子密探有过交锋的。此时的袁老头端端正正的站在自己面前,刘兴祚也确实反过建奴,这说明什么?说明袁老头赢了!而密探谍子之中,可不乏精通刺杀之术的刺客,袁可立能够气度不凡的说出这种话作为自己调侃他不会杀人的回应。毫无疑问,袁可立不仅仅杀过人,更是杀过不少建奴的刺客!顿时,卢象升点头谄媚着致歉道:“小的无知,还请袁公原谅则个,袁公为大明殚精竭虑,实为我辈文人楷模!”
“了不起,真真的了不起!”
袁可立没好气的笑骂道:“老夫即便是武艺不如你卢象升,却也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辈。”
“反倒是你,你自诩见过血,杀过人,可战阵之上和好勇斗狠,意气之争完全是两个概念。”
“你还需好好琢磨琢磨才是!”
没见过战场杀伐的卢象升还在不以为意,毕竟手刃数人,也曾面对过土匪恶霸,在他想来,战场之事,也不过如此。可是望海台里见识过了战场之争的另一个袁姓男子,此时却在冰冷刺骨的海水边用那刺骨的海水洗着双手。“老夫,究竟做了些什么?!”
袁崇焕低鸣着。以一个五好文人,东林大旗接班人自居的他,在想到过去数日的杀戮之时,心中闪过的不是懊恼和悔恨,反而是一阵又一阵的爽快和痛快。这让袁崇焕开始怀疑起了自己,怀疑起了自己的毕生所学。“哟,这不是袁兵备么?怎么在这用冰水洗手呢?”
一个大大咧咧的身影,走到了袁崇焕的身边。“洒家还在想,黄得功那小子是不是失心疯了,居然会跟洒家说你袁崇焕是个壮士,是个可以镇压一方让一方折服的狠人。”
“有着黄得功给你打包票,洒家才说过来见你一见。”
“可现在看来,你依旧只是那个困守宁远城的懦夫罢了。”
不用看,袁崇焕就知道来人是谁。除了天启帝身边的凤一之外,又能是何人?听着凤一话语当中的嘲讽,袁崇焕也不想去反驳。毕竟,在此前那如梦似幻的一夜里,他儒雅随和的袁崇焕,手刃了起码十几个放弃了抵抗的建奴!杀戮,多么让人欣喜,每次想到昨夜的杀戮,袁崇焕就忍不住想要提起长枪,挎上战刀。可是他袁崇焕,是文人啊!不敢直面自己内心那头名为复仇的野兽,袁崇焕觉得,自己的确是个懦夫。冰水洗手又如何?真能洗净自己满手的血腥吗?袁崇焕很清楚,洗不干净!站起身,甩了甩双手水渍,随意的在自己的棉袍上擦了擦,袁崇焕看向凤一,轻笑道:“凤将军,莫不是来看老夫笑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