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秦羽拍戏的片场回到灵骨斋后,白折在二楼拐角的房间里找到高铭声。
高铭声戴着手套,正用显微镜研究那条白绫。他十分专心,连白折踩着高跟鞋走进房间、都浑然不觉。
便是这三日里,白折让高铭声开始着手研究这些有灵性的古董了。高铭声去找了同学帮忙,从圣约翰大学的实验室借了些设备来,包括绝缘手套一类的东西。白折拿过一些不会伤害人的古董给高铭声尝试,高铭声带着绝缘手套后触碰古董后、并无异样,白折也便放心让他戴着手套研究这些古董。
此下,见高铭声研究古董研究得很专注,白折敲了敲门。“怎么样?”
“就目前来看,还没什么进展。我着重看了那白绫,并无什么异样,材质没有不同。我能取一点下来当做样本,拿给我学材料学的同学看一下吗?”高铭声问。
白折便道:“不行。这些东西万不可损坏,也不能乱实验,否则会有不好的后果。譬如那聚宝盆,你从它身上拿走了东西,就必须还他一样东西。你父亲从它身上得到了钱,却失去了健康。研究的事不急。”
“行。对了,秦羽那边怎么样啊?”高铭声问。
“不怎么样。她的情敌叫孟广陵,厉害得很。论怎么做人,怎么讨人欢喜,这秦羽还真比不上孟广陵。”白折道。
高铭声摇摇头:“不知道那孟广陵什么来头,总之,这秦羽是为人单纯的。她从小在戏班子长大,听说很得她师父照顾,她也就没吃过什么苦。她前半生的生命里,只有戏文,如今呢,成了个演员,这跟唱戏差不多,都是活在故事里、活在梦里。”
听到这里,白折扬眉了:“她以前是唱戏的,在北平唱戏?她师父是谁?”
“你是不是很少看报纸?”高铭声说,“秦羽这么红,关于她的报道很多的。她没来上海当电影明星之前,在北平唱花旦,有时候也反串唱生角。她的师父就是贺明玉。”
“什么?”白折惊讶了,“正好秦羽不是人。难道贺明玉是琴师,秦羽便是他的琴灵?”
贺明玉,北平著名的戏子。但他这般出名,不是因为他的戏,而是因为他的琴艺。他成名于五年前,一曲名动京师。据说,他的琴可以引来飞鸟的驻足,引得桃花盛放。传得最悬的,便是有人要自杀,半只脚都踏进了后海,听见了南锣鼓巷里贺明玉的琴声,突然又开始对生命向往起来、重拾了对生活的信心。
当初,白折听说了这件事,便去过北平一次。贺明玉在台上,白折在台下。只可惜,那会儿贺明玉已经不公开弹琴了。是以,白折只听贺明玉唱过一回戏。
那一次,贺明玉唱了《霸王别姬》。他演的虞姬,唱腔颇为婉转,但白折觉得他与别人唱的并无太多不同,反而他身体似乎有些虚弱、唱戏时气息显得不足。如是,并没觉得贺明玉唱得有多好,待戏落了幕,白折却发现自己脸上湿湿的,一触摸后、才发现那是自己的泪。她有些惊讶,因她本以为自己看尽了悲欢离合。
戏散之后,白折扮作贺明玉的戏迷,去后台给贺明玉献了花。
贺明玉起身,向白折道谢:“谢谢您。我嗓子不行了,如今,肯来听我唱戏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难为您还赏脸。”
白折轻叹一口气:“你不是嗓子不行,是身体虚弱了吧?你的戏把我唱哭了,表示你是用情在唱。你是天生的戏子,你就是为戏台而生的。是那把琴毁了你的身体,毁了你唱戏的本事。”八壹中文網
“你……”贺明玉眼里露出了惊讶,但很快平复下来,好似他本性豁达,“看来,你是为这把琴而来。”
“每个人都有潜能。不是这把琴给了你无上的琴技,而是它在慢慢耗尽你所有的神思、激发你身体里弹琴的潜能。这种潜能用尽,你知不知道你会怎么样?”白折问他。
“我大概知道。”贺明玉答,眉目平静。
白折看着贺明玉,良久之后,轻叹一口气,“你舍不得她死。你愿意用你自己的气血养她,哪怕你病得耳不能听、目不能视?哪怕你生活不能自理,哪怕……你再也唱不了戏?”
“是。”
白折皱眉:“你愿意为她做到这种地步。她若也在意你,她当牺牲自己、还你一个健康的躯体。可是她没有这样做。你这样,值得吗?”
贺明玉却只平静地说:“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值不值得。我愿意为她这么做,她多活一天,我便都是开心的。”
白折轻轻摇头。“看来你不想把琴交给我。”
贺明玉作揖。“抱歉。”
“若是你改了主意,来上海灵骨斋找我。我姓白。”白折终究没有为难贺明玉,只转身离开了。
现在,距上次与贺明玉见面,已时隔一年。白折前些天看了报纸,看到了贺明玉已彻底病入膏肓的消息。然而,他竟还是没有来找自己。
白折给自己倒上一杯茶,看着窗外又下起了雨,脑海中莫名就想起了贺明玉唱霸王别姬的样子。若按高铭声所说,从前陪着他唱霸王的本是那秦羽。但一年前,白折见到贺明玉的时候,虞姬还是他,霸王却已不是秦羽。白折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这样,贺明玉才唱得那么情真意切,把对“霸王”的所有爱意和思念都融到了歌声中,直把自己唱哭了。
眼下,听了白折的话,高铭声只觉疑惑。但他看白折神思恍惚,一时也没多问。等白折面色稍缓,高铭声才开了口问:“什么琴?什么琴灵?”
白折愣了一下,喝下一口热茶,缓缓道:“伯牙的故事,你听说过吧。伯牙弹琴弹得极好,但没有人懂得欣赏。直到遇到钟子期。钟子期懂得他的琴。他们成了知己。这人间,知己最是难得。钟子期死后,再也没有人能懂得伯牙的琴师。伯牙便觉得弹琴失去了意义,他把琴摔断了,也没再弹过别的曲子。”
“听说过。人生难得遇一知己。高山流水觅知音,他和钟子期的故事流传千古。”高铭声说。
白折便说:“这是一把特殊的琴。它可以赐予每一位使用者无上的琴技,却以使用者的血气为媒、饲养琴灵。每有一人使用,琴便生出一个琴灵。五年前,贺明玉意外得到这把琴,修好了这把琴,用了它,一曲成名。这把琴也长出了秦羽这样的琴灵。贺明玉每弹一首歌,自身的气血便毁损一分,而秦羽、便可多活一天。贺明玉已经弹了五年了,此刻已是气血将竭、即将病入膏肓之际。”
“什么?秦羽……竟然是这样而活的?”高铭声惊讶,“有什么破解之法?”
白折顿了顿,又喝了一口茶,如是,这杯茶便是见了底。“唯有趁贺明玉活着的时候把琴摔断,可破此法。琴断,灵亡。”
高铭声忍不住问:“摔断琴身,贺明玉就能好吗?”
白折只答:“琴断,灵死。用琴者血气无可供给者,休养十年,身体可复,但神思耗尽、心智已失,不复灵光。也即……这琴其实不是给了贺明玉弹琴的天赋,而是耗尽了他所有可用的神思和心智。琴断后,他身体虽可康复,但人会有些痴傻。不过,他好歹还能健康地活着。”
高铭声摆摆头:“贺明玉为什么不摔断琴?他舍不得秦羽死?他……爱她?”
白折只站起了身:“爱不爱的,我活了这么久也没看明白。不过,如果秦羽真的是琴灵,她必须死。因为如果贺明玉一旦比她先死,没人为她抚琴、没人用自身气血养她,她便只能靠吸食别人的气血而活,到时候……她便成了为祸人间的妖!”
“可这……”高铭声说到这里,却说不出话来了。他看着白折只朝自己房里走去,他知她或许又要去睡上一整天了。
高铭声只觉得自己心里有些堵得慌。他从来醉心于科学,哪里明白什么情情爱爱的。可是知道了这个故事,他到底有些难过。贺明玉弹琴创造了秦羽,用自己的气血养秦羽。若是秦羽也爱他,本也无妨,待贺明玉死之前、他摔断琴,便相当于和秦羽一同赴死,黄泉路上有个伴,他俩的故事也是一段佳话。
可是,这秦羽偏生喜欢上俞祁那种花花公子。甚至她都不能陪在贺明玉身边。但其实这秦羽也可怜啊,她喜欢的俞祁不曾真心待他。而为了不让她为祸人间,白折只能选择让她死去。她虽非人类,但好歹也是一个生灵、是一条生命。难道……她就该死吗?高铭声想不出答案,只有学白折那般叹了一口气。
高铭声没想到的是,他第二天一大早听见有人敲门。
他开了门,门外是一个佝偻着、但气质不凡的男子。有一个少女扶着这男子,对高铭声说:“你好,请问白小姐住这里吗?”
“是的,你们是……”高铭声问。
这少女便说:“这是贺明玉贺先生。我是照顾贺先生的丫鬟,我叫玲儿。烦请先生您通报下白小姐,贺先生想找她问点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