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在一片老城区停下。
这里是还未完全开发的老城区,房屋最高不过六层,外墙面斑驳,电线低矮,街道狭窄,路面有不同程度的破损。
沿街的下水道都是明沟,泛着雨后涌上来的难闻气味。
街边搭着许多架子,晾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和床单被套,被冬日的阳光一晒,冒着轻轻浅浅的洗衣粉味道。
老人凑在一起晒太阳聊八卦,小孩在在楼下你追我赶地玩闹。
生活气息很浓。
这是尤语宁从出生后就一直住着的地方。
她也不太记得清楚自己究竟有多久没回来过,只是看着眼前的一切时,内心的感觉熟悉又陌生。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这里有她最快乐的时光,也拥有她最想忘记、最不想经历的过去。
被任莲拽下车后,尤语宁抬头看了眼六层高的破旧民房,心里的抗拒越来越深。
几乎是瞬间,她调头就走。
不过两三步,被任莲一把拽住。
“嘉嘉,看谁回来了?”任莲一边拽着尤语宁不让她走一边冲一旁正玩耍的小孩堆里喊了一声。
这一声喊,小孩堆里一个胖胖的小男孩就抬起了头。
看着应该十二三岁的样子,倒是长得浓眉大眼,却有些胖。加上从小被娇惯着长大,不是很听话,看起来就不可爱。
此刻他正把另一个瘦瘦小小的小男孩骑在地上欺负。
见到尤语宁的时候,愣了好一会儿,皱着眉,大概是在想这人是谁。
太久不见,他也不怎么记人脸,两姐弟关系也不怎样,因此盯着尤语宁看了好一阵都没叫出一声姐姐。
因为他这一发愣,被他骑着的小男孩将他奋力一推,翻身跑了。
他没防备,一下被推倒在地,又长得胖,穿得多,一时半会儿还没爬起来。
倒是没哭,但任莲见此情形却受不了了,顾不得再拽着尤语宁,立马跑过去将他拉起来。
心肝儿宝贝摔了,任莲心疼得又是关心地拍拍尤语嘉身上的灰又是扬声骂那个跑掉的小孩,什么没妈生没妈养的话都能骂出来。
尤语宁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很久远很久远的记忆里,任莲跟现在判若两人。
有多远呢?
有时候绷不住了回想起来,尤语宁都分不清是梦还是真的。
只是眼前的这一幕,熟悉,刺眼,一如从前。
从前那些,她被忽略的每个瞬间。
一开始察觉到任莲的偏心时,她做过很多挣扎和自救,哭过,吵过闹过。
只是到后来,发现不管是哪一种方式,通通都没有用。
尤语宁低头看着自己刚刚被任莲用力拽过的手腕,红了一圈。
隐约间,还能记起刚刚肌肤相贴时,带着一点粗糙的温热触感。
以及,那无法忽略的禁锢带来的疼痛。
大概也只犹豫了几秒,尤语宁转头就跑。
她不想留在这里。
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觉到恐惧和厌倦,让她觉得像离开水的鱼无法呼吸。
然而世间之事,总是戏剧性地事与愿违。
刚跑出去不过几米,迎面走来一男一女。
擦肩而过的瞬间,女子似乎一眼认出她,将她胳膊拽住,声音里透着些惊喜:“宁宁?回来啦?”
与此同时,终于将尤语嘉安慰好的任莲也起身赶过来,扯着嗓子喊:“梦梦,快帮小姨拉住你表妹!”
一听这话,尤语宁心里本能似的颤栗了一下,随即疯狂挣扎甩开叫梦梦的女生。
她们虽然从小也算是一起长大,但是关系不好。
程佳梦从小就爱慕虚荣,想法和做派都是尤语宁不喜的。
三观不同的两个人,相处起来毫无和谐可言。
但程佳梦跟她的想法不同。
她从小就知道这个表妹比她漂亮,也知道自己的男朋友是什么德行。
如果她想跟她现在的男朋友结婚,就必须趁她的男朋友见到尤语宁之前给她介绍个对象。
因此,程佳梦早早地就把尤语宁的照片给她男朋友其中一个兄弟看了。
在她意料之中,只是看了几张照片,对方就对尤语宁一见钟情,催促着她安排见面。
这样一来,即便她的男朋友对尤语宁有什么想法,也只能埋在心底。
今天回来,就是要带尤语宁过去见面。
“放开!”尤语宁皱眉喊,同时用力甩了下手。
程佳梦面色有一丝不愉,但很快又笑容满面,拽着她的手没松开,转头对身旁男人笑着道:“行舟你看,这就是我跟你说到的表妹,漂亮吧?”
叫行舟的男人远远就注意到了尤语宁。
像他们这样的小富二代,圈子里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但像尤语宁这样,说不出的特别的,还真没有。
只是他装得像是此时才看见尤语宁似的,还假装绅士矜持,只是微微笑着点点头:“你好。”
尤语宁却完全没搭理他,只顾着想要甩开程佳梦的手。
还不等她完全甩开,任莲冲至跟前,拉住了她另一只胳膊,笑意吟吟地问程佳梦:“梦梦,不是说要给表妹介绍男朋友吗,人呢?”
“小姨,我们就是过来接宁宁的,车停在上面,这就要走了。”
“好好好,那小姨送你们过去。”
说完,任莲不由分说地拉着尤语宁往坡上走。八壹中文網
此时一旁跟过来的尤语嘉好像终于认出了这个聚少离多的亲姐姐,扭着肥胖的身体冲过来一把抱住尤语宁。
“姐姐!你怎么没给我买东西就回来了!”
好像还不信,肥胖的小手伸进尤语宁外套口袋里去摸。
许久没这样被人直接伸进口袋里掏东西,尤语宁下意识尖叫了一声。
随即,整个人直接破防,什么都顾不上,疯狂往后退。
然而她两只胳膊都被人拽着,退也只退了小半步,又马上被俩人拽着往上走。
任莲跟程佳梦左右夹击,疯狂输出,不停念叨说是为了她好,给她介绍个优秀对象。
尤语嘉却只顾着自己没有礼物,不甘心地拽着她跟着一起走,边走边嚷嚷叫她要买礼物,不然就要发红包。
离开的这些年,尤语宁从没有一刻像这样绝望过。
就好像,她不再是属于自己的单独个体,而是生来就附庸别人,是没有思想没有自由的附赠品。
挣扎无果,声嘶力竭好像也没有用。
-
下午四点。
金阳饭店。
闻珩从包间里出来,交代韶光:“今天这里就交给你了,晚上带大家好好玩,从西州跟过来也挺不容易。”
韶光拍拍他肩:“放心。”
又挺好奇八卦地笑着问他:“今天到底有什么事比团建还重要,往常你可是从不缺席的。”
“哪那么八卦。”闻珩把他往里推,“走了。”
韶光被他推着往里走,还转头笑着瞥他:“该不是要去追女孩子?”
“行了啊,可快闭嘴吧你。”
闻珩也笑笑,转身下楼。
刚走至金阳饭店一楼大厅的楼梯转角,手机响起来。
闻珩掏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脚步微顿。
划到接听,一道男生询问:“闻先生,不是说有个姑娘会过来吗,这怎么都四点了也没见人?”
“你确定没去?姓尤,长得很漂亮,问问看别人有没有接到。”
“真没有先生,我们这里来了人都是要登记的,就是没有姓尤的姑娘,所以才问问您,是不是需要改下时间?”
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的心,因为这句话而彻底落了下去。
先前嘴角残留的笑意尽数散去,闻珩的脸色一瞬间如同冰封般冷峻。
有侍应生端着餐盘从他身旁路过,注意到他的脸色,默默绕开了些距离,以免触及到怒火。
“知道了。”
闻珩没再多说什么,直接挂断电话。
而后,他开车回到橙阳嘉苑。
电梯停在十五楼。
从电梯出来,闻珩直奔尤语宁房门外,伸手敲门的力道显示着此刻他的心情不佳。
然而无论他敲门的声音有多响,都没得到半分回应。
那扇紧闭的房门就像是永远都不会为他打开。
难道有事耽搁了,现在正在去做造型的路上?
闻珩这样自我欺骗,自我安慰。
手机电话簿里,排在第一位、却鲜少拨出去过的那个号码备注——
【augenstern】
他低头,看了又看,克制着,没有打出去问问。
问问那个人。
又要失约么?
-
下午五点。
汇安酒店宴会厅。
物业负责人正忙着交代手下人检查最后的宴会厅布置情况,一抬头,看见楼道那边过来的人,立即笑着迎上去。
“闻先生,您来了?快进来看看,您赞助的这个宴会厅我们布置得怎么样?”
话说完,人走近,负责人才察觉出这位闻先生整个人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场,顿时声音都小了下去:“是哪里不满意?”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面前人的表情,试图看出些什么——
不怪他这样小心,包括这个宴会厅,今晚所有的消费都是由这位闻先生赞助的。
但负责人看了半晌,却也只看出这位闻先生心情不佳。
除此之外,别的什么也看不出。
闻珩由负责人带着走进宴会厅,熟悉的感觉迎面扑来。
这里所布置的一切,都跟南华一中的大礼堂宴会厅一模一样。
这也是他要求的,负责人虽然不太理解,但也全数照做。
闻珩在里面走了小半圈,停下,示意负责人继续去忙。
他伸手打开窗帘,从这里看出去,正好能看见汇安酒店的大门口。
也许,他想从这个打开的窗口看见想看的那个人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宴会厅里人已经越来越多,男女老少,正装华服,言谈间皆笑意。
室内温暖如春,美酒香味撞上甜点的果香,窜在闻珩要求单曲循环的《oceanside》的曲调里,渐渐四散开。
倚在窗户边的高大英俊男人低头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六点整。
汇安酒店的大门口并不见有他想要看见的人出现。
一道响亮的女生在舞台中央响起,是今晚的主持人在开始今晚的开场白。
“很开心今晚能跟大家在这里相聚,首先……”
宴会厅里的人大多都集中了注意力听讲,只有窗户边的男人依旧是那副半倚窗框的闲散站姿。
漫不经心的表情,内心却藏着绝望的期待。
而后,比赛开始。
那首指定的曲目《爱的华尔兹》在整个宴会厅里环绕着响起,男男女女相携着滑进灯光照耀着的舞池里,开始甜蜜的舞步。
负责人端了白葡萄酒过来,亲自给闻珩送了一杯到手上。
欲言又止的表情,是因为他好像忽然间明白,这位闻先生为什么心情不好。
他知道今晚的华尔兹比赛原本是有这位闻先生参加的,只是目前看来,他大概是被原本的女伴放了鸽子。
啊,真是不太搞得懂。
像这位闻先生这样,英俊多金的年轻男性,真的会有姑娘舍得放他鸽子吗?
闻珩接了这杯白葡萄酒。
细长的透明高脚杯,修长的手指捏着杯柄轻轻一晃,淡金色的液体在杯壁里晃荡着碰撞。
英俊的男人左边手肘随意地搭在窗沿,微微低着头,看着这杯酒,无声笑了。
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负责人看呆。
从他这个并排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这位闻先生冷峻的侧脸,刀削斧凿般锋利明朗的侧脸轮廓,哪怕是个男人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好看。
原本以为这样不羁中又透着些矜贵的男人会慢慢品尝这杯上好的白葡萄酒,却没想到人家喝水一样一饮而尽。
噢。
也许,有钱人家就把这样的酒当水也不一定。
-
这场比赛并不是跳完华尔兹就结束,还有其他的娱乐项目,一直闹到晚上九点才算完。
闻珩就这么守着那扇窗户直到九点。
而后,工作人员开始收拾打扫宴会厅的残局,将所有原本布置好的东西都拆掉。
转瞬,宴会厅恢复成了原本的样子,丝毫与南华一中大礼堂相似的感觉也不剩。
闻珩也,默默地,看着热闹来,看着热闹去。
看着熟悉的场景在他眼前出现,又一点点地看着它消失。
2022年1月1日的晚上十点。
汇安酒店的宴会厅收拾完毕,所有工作人员慢慢离去,负责人走在最后,见靠在窗户边的男人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终于忍不住上前。
“闻先生,不走么?”
“再等等。”
“等什么?”
闻珩转头看向楼下汇安酒店的大门口,眼眸半敛,声音很轻,却似乎很坚定:“再等一等。”
他说等一等,但却不说等什么。
负责人想到今晚的情况,也不好多说什么,关心了几句,让他早点离开,便仁至义尽地走了。
偌大的宴会厅恢复了寂静。
灯光还是一样璀璨,音乐停了,人散了,巨大的空间里充满了寂寞的味道。
窗外的天空反射着城市的霓虹,没有星星和月亮。
吹了一晚的夜风,还是一样冷。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走。
闻珩还是保持着先前懒散靠在窗沿的姿势,微低着头,额前碎发垂落,遮住的眉眼里却跳出几分藏不住的落寞。
有些回忆,好像就在这时见缝插针地浮了上来。
那是2013年的四月底。
南华一中的五四文艺汇演提前到4月29号晚上举办,作为南华一中学生会的成员,每一年都必须出节目。
那一年的学生会集体出了个华尔兹群舞,耀眼明媚的少年费尽周折,终于邀请到了心仪的学姐做舞伴。
十五六岁的年纪,青春懵懂,手指相贴时的悸动好像能记一辈子。
第一次练习后,合作默契又愉快。
少年主动邀约:“学姐,明天晚上这个时候,也来这里练习?”
被叫学姐的少女似乎有片刻犹疑,最后却依旧点点头:“好的。”
那是春光明媚近夏日的一天。
少年带了校门外第二杯半价的水果茶,在大礼堂门口等到午夜十二点。
那是他这样从不为金钱所困的人第一次买第二杯半价的东西。
全因为走在路上听见前面情侣中的女生说:“有我真好对吧,不然就没人分享你的第二杯半价啦!”
那天的第二杯半价当然没有人跟他一起分享。
连同他的第一杯,一起丢进了大礼堂外面的垃圾桶。
时至今日,那一夜绝望的等待似乎还清晰到历历在目。
而如今,好像历史重演。
似乎,也不是很意外。
就像是,这才是正常的,又陷入了,那样的一个循环。
她会永远,永远放他的鸽子。
也会,一遍又一遍地,忘记他的脸。
但是。
就在今夜。
他依旧,愿意等她到十二点。
他们约定的是这一天,差一分钟,都不算这一天过完。
时间好像漫长,却又过得很快。
转眼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
有人打来电话问:“先生,您好,请问汇安酒店外面这辆车牌号为……的是您的车吗?”
那人说他的车挡了路,叫他下去挪下车。
闻珩看了眼时间,起身下楼。
-
尤语宁逃出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半。
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她在庆幸自己带了现金。
司机问:“去哪儿?”
“汇安酒店。”
下意识地报出这个地名时,尤语宁自己也愣了一下。
明明,逃跑的这一路,她想了好几个去处,比如去找柴菲,比如随便找个酒店先住下,明天赶紧搬家,最后一个才是去汇安酒店找闻珩。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话出口的一瞬间,意识先替她做出了选择。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尤语宁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跟司机说换个地方。
到最后,她对自己说,既然已经这样,也许是天意。
她其实很少爽约,因此也有些负罪感。
不管闻珩有没有在那里等她,她都应该过去看看。
至少,别那样干脆地放弃赎罪。
后来的一小时里,尤语宁的内心平静至极。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些什么事情,因此放任自己神游外太空,直到司机提醒:“到了。”
方才如梦初醒,付钱,下车。
看清汇安酒店的大门口后,尤语宁毫不犹豫地小跑着朝那里过去。
一路直奔宴会厅,看见未关的大门时,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他竟真的在等她吗?
然而走近门口停下,朝里一看,偌大的宴会厅里,空无一人。
灯光璀璨依旧,似乎都能让人想象到几个小时前这里是怎样的灯火通明又热闹。
原来,没等啊。
尤语宁轻咬下唇,为自己这样自作多情的行为觉得有些可笑。
胸腔里还有未完全平静的颤动,是因为这一路奔波的小跑。
她试着深呼吸几口气,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平稳些。
然而却不知为什么,好像有什么东西压着心口,让人觉得沉闷又难受。
既然已经来了。
既然无处可去。
不如,就在这里开个房间休息一晚吧。
尤语宁这样想着,下楼去找前台订房间。
-
“最便宜的也要1999吗?”
“对的女士,还剩最后一间了,您要吗?”
尤语宁抿唇,依稀记得自己刚刚付车费的时候看见钱包里只剩几张现金。
“不用了,谢谢。”
“好的,不客气。”
提着包从酒店里出来,尤语宁茫然四顾,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去哪。
是她忘了,这里在繁华的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方,哪怕只一晚,也不是寻常人可以随意住得起的。
街边树下,黑色私家车里。
黑发黑眸的英俊男人点燃一支烟。
呼出一团青白色烟雾时,他抬起头。
朦胧不清的迷雾里,点漆般的眸子忽地在某个方向顿住。
漆黑的眸微眯,又缓缓睁开。
男人低头看时间。
23:51.
夹着烟的手搁在车窗外,忽地落了几分湿意。
闻珩抬头望了眼天,又将手心翻转去感受。
下雨了。
视线放远。
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女生正从汇安酒店的大门往外走,走进这刚刚落下的雨幕中。
闻珩上身往后一仰,靠在驾驶座椅背上。
闭眼,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原本,这最后的九分钟过去,他就决定,放过她,也放过自己。
也放下,他这追逐的九年。
但是,她来了。
闻珩闭着眼,胸腔震动,忽地笑出了声。
下一瞬,他按响喇叭。
两声,跟他以往的每一次一样。
不远处,身穿白色羽绒服、披肩长发、落寞行走雨夜里的女生应声看来。
他也转过头。
隔着路灯穿过树叶缝隙的摇曳光影。
四目相对。
这一瞬间。
闻珩忽然间就懂得,真正的满盘皆输,是什么样子。
是她如甜蜜魔咒,困住他,年深月久。
而他也,心甘情愿,搁了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