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杨琼所料,这潭温泉果真是通往雁蒙的一条水道。何晏之在漆黑的水底潜行了许久,待游过一道狭长的岩壁,视线终于豁然开朗了起来。他心中不禁雀跃,顺流而下,只觉得水流渐缓,才慢慢往上游去。他回头一望,但见身后的漩涡深不见底,已经看不到来时之路,原来这竟是一眼天然的逆泉,只能出不能进,难怪乎当年欧阳长雄和杨青青二人将这里作为出口。他定定看了那泉眼片刻,突然想到杨琼命令他独自离开,不过是将最安全的逃生之路留给了自己,却丝毫不肯露出一点关切之情,甚至说尽了绝情之话,这是要让自己死心吗?
何晏之心里一霎时欢欣,一霎时难过,但觉得自己愚鲁至极,全然不能明白杨琼的一番苦心,然而此时在要想回头,已经是不能够了。
他憋着一口气,一鼓作气爬上岸去,果然见到苍山翠林,自己又回到了雁蒙群山之中。何晏之心中一凛,顿时若有所悟。为什么杨青青要忍辱含恨在渤海国偷生?为什么即便欧阳长雄曾来渤海相救,而母亲依然执拗不肯离去?所有的答案都昭然若揭,只是他不敢再深想。
处心积虑修筑暗道迷宫直通雁蒙,又在陈州屯兵十数年……即便是杨青青已经在争夺皇权的角逐中一败涂地,她依然不曾放下收复燕云、覆灭渤海的雄心,即便是已经穷途末路,她依然不忘昔日之志……
他想起在石屋中看到的母亲的遗物,想起那些发黄的旧信,想起那石壁上的残字……
『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何晏之紧握着双拳,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也许,对于母亲而言,自己和沈碧秋,恰恰是最不堪回首的意外,他们两个,身负着罪恶和怨憎来到这个世界上,证明了母亲最为耻辱的岁月。何晏之捂住胸口,一刹那间,他似乎有些理解沈碧秋的疯狂了。至始至终,沈碧秋都在复仇和凄惶的夹缝中苟延残喘着,没有退路。对于沈碧秋,他永远也憎恶不起来,那是他唯一的兄长和血亲,也是唯一的一个与他一样背负着同样命运的罪人,曾今的过往就如一面镜子,他看着沈碧秋,便如同是看到了镜中的自己,而如今,自己除了想尽一切办法阻止沈碧秋继续自我毁灭下去,还有什么出路可走呢?
何晏之犹如一个游魂一般往前走着,他凭着自己困居西屯那段时间里所熟悉的雁蒙地形,在山中转了一个多时辰,不由自主地竟来到了羽关道口。羽关道外便是居庸关,此处联通三地,出关便是塞北,此刻陈州之北已经被西屯所占,雁蒙已尽归渤海之手,居庸关早已无甚守兵。往西南而去则是九黎部落的聚居之地,如今九黎冰川部刚与赫连氏结盟,来往行走的牛羊马匹并无阻隔。而往南走便可以到陈州,只是刚经过几番战事,陈州如铁壁铜墙一般固若金汤,要想进入陈州见到西谷连骈并非易事。
何晏之的脚步稍停,脑海里不禁冒出一个念头来:杨琼三番四次赶自己离开,是要从此划清与自己的界限,就此形同陌路?
『我会在陈州等你,若是你决心离去,我亦不会阻拦。』
『要做我的人,首先要听我的话。』
『何晏之,是去是留,皆由你自己决断。』
是了,杨琼是要他自己选择去留,其实,要回陈州谈何容易,杨琼不过是要自己知难而退罢了。或许地道之中那数月的光景,便将成为二人间最后的纠葛。
此情待可……成追忆么……
何晏之抱住自己的头颅缓缓蹲下身子,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要炸开来了一般。朦朦胧胧之中,他仿佛看见杨琼的怀中抱着小小的欧阳安期正站在自己的面前。何晏之伸出手去,那个虚幻的影子便破碎了,只在那弹指之间,何晏之似乎看到婴儿冲自己甜甜一笑,温暖如三月春风。他的心中泛起一丝甜意,喃喃低语道:“好安仔,好儿子,等着我呀。”
何晏之霍然起身,他微微思忖了片刻,便大步朝西北方向疾行而去。待走过羽关道西,只看到来来往往都已经是九黎族的牧民。守着驿道的九黎士兵看到何晏之的一身打扮异于旁人,又浑身湿漉漉的,便立刻上前来盘问:“喂!站住!你从哪里来的?”
何晏之负手一笑:“我要见你们的白鸟公主。”
那士兵一愣:“你到底是谁?我们公主殿下岂是随随便便什么人就可以见的?”
何晏之振了振衣襟,淡淡道:“我乃是白鸟公主的未婚夫,尔等还不快快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