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何晏之最终并没有动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还不知道赫连哲木朗的底牌和意图,此刻自然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刻。更重要的是,君嘉树仍在包衣营中,他若是贸然杀了赫连哲木朗,只怕会给嘉树带来杀身之祸,而自己也未必能逃离雁蒙。他想到明日还要会一会冰川白鸟,便按下情绪。此刻,他唯有忍耐。
赫连哲木朗背着何晏之走过弯曲的山道,来到地宫中心的墓穴。石壁轰然而开,眼前还是何晏之熟悉的样子,不过月余之前,自己曾被关在这里,日以继夜地劳作,生死难卜。赫连哲木朗放下他,又一言不发地拉着他往墓穴深处走去,石壁上嵌着的明珠在黑暗之中发出幽光,却也更增添了墓穴中诡谲的气氛。
转过几间墓室,前方豁然开朗,何晏之自然知道,此处便是赫连勃勃的墓室。四壁的夜光石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照亮了斗室。何晏之望着面前玉石雕琢而成的塑像,怔怔出神。他不知道赫连哲木朗深夜带他来此的目的是什么,然而再一次见到赫连勃勃的塑像,仍叫他心中泛起阵阵涟漪,一种难以诉说的情愫正涌上心头,他双眼渐渐有了一些湿意。原来,自己并非是不在乎的。在多少个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他总是在默默想象着自己的父母,他们身在何处?他们究竟是谁?就算只是一副白骨,他仍然希望能够找到他们。
“跪下。”赫连哲木朗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何晏之感到膝盖窝一痛,已经被赫连哲木朗踢到在地。他听到赫连哲木朗哽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父王,我找到九弟了。父王,我带着他看看你了。”
何晏之转过头去,只见赫连哲木朗已经伏在地上,泣不成声。他有些诧异,又听赫连哲木朗低低道:“父王,你现在见到九弟,知道他还活在世上,在泉下也应该瞑目了。”他抬起头,对何晏之道:“老九,给父王磕头。”
何晏之一怔,赫连哲木朗却突然有了怒容,一把攥住何晏之的衣领,厉声道:“你愣着做什么?你可知道,父王临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么!”他冷笑了起来,“你和老八,是父王的心头好,可是你们又为父王做过甚么?收拾尸骨,修建陵墓,重整河山,你们何曾出过一分力?赫连浮舟,你见到父王的灵柩,竟然都不会磕个头么?”
何晏之觉得自己快被赫连哲木朗勒死了,却又不能催动内力,只能哆哆嗦嗦道:“三……三哥……我……我不是……”
赫连哲木朗抬手给了何晏之一记耳光,又将他狠狠甩在地上,冷冷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畏畏缩缩,哪里有我们赫连氏子孙的半分血性!”
何晏之抚住胸口不住咳嗽,他面色煞白,喘息不已,待回过神来,便膝行到赫连哲木朗身边,紧紧抱住对方的双腿,道:“三哥饶了我吧,是弟弟错了。只是一时间懵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说着,他转身朝着赫连勃勃雕像连磕了三个头,低声道,“三哥,我都已经忘了父王的样子了。”他不禁想起沈碧秋初次与他相认时,曾拉着自己拜祭母亲的遗像,当时也是这般逼迫自己,一时间,只觉得心灰意冷,这世上竟没有一个人会真正关心他内心的感受。八壹中文網
赫连哲木朗的怒火终于收敛了一些。他淡淡道:“罢了,也不该怨你。你亦是无心之失。”他俯身将何晏之拉了起来,“我们赫连氏一族起于白山黑水之间,披荆斩棘,才有渤海的大好河山。我们的祖祖辈辈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刀头舔血,铁骨铮铮,宁可断头,也绝不求饶。”他盯着何晏之,“老九,你侍卫们兄弟中最小的一个,自幼离散民间,然而,我们赫连氏的血性绝不容玷/污,我们赫连一族的荣耀更不许受损,你活着一日,便是要为赫连氏流尽最后一滴血!”他紧握着何晏之的肩膀,“老九,你听明白了吗?”
何晏之觉得自己的右肩已经快碎了,于是忙不迭地点头道:“三哥的教诲,我一定牢记于心。”
赫连哲木朗点了点头,转过身负手望着赫连勃勃的塑像,缓声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费尽心机修筑皇陵吗?”他并不等何晏之回话,只是自顾自地说道,“雁蒙,乃是我赫连氏的龙脉所在。当年叶赫城被破,父王殉国而死,渤海亦分崩离析,清贼趁机越过燕云十六州,占我渤海大好河山,将雁蒙山、以及雁支山的一半尽割了去。这些年来,我韬光养晦,为的就是重新将雁蒙山从清贼手中夺回。我们只有守住龙脉,赫连氏的子孙才得繁衍生息,渤海郡国才能有复国的一日。”
何晏之若有所悟,他这些日子在雁蒙,便发现渤海人对神灵和先祖的崇拜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仿佛一切的是非成败都可以归于神灵的庇佑。而渤海人更是深信赫连氏一族乃是天帝命定之子,赫连氏的子孙在渤海有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就连他这个半道冒出来的九王,渤海族人对他亦是毕恭毕敬。他心里不禁暗暗发笑,难道说你们占了一座山头,修了一座墓穴,就可以扭转乾坤,重建渤海郡国了么?
赫连哲木朗紧握着拳,继续说道:“只要我们赫连氏一息尚存,便一定能卷土重来。灭国之恨,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待那时,我们兄弟挥师南下,先屠尽清皇杨氏宗庙,再渡江南下,杀尽欧阳氏族人,定要将欧阳长雄的尸骨挖出,鞭尸挫骨,以慰父王在天之灵!”他的眸中闪过嗜血之意,转而盯着何晏之,道,“老九,你是父王钦定的传人,复国大业的重担便是落在你的肩上,你决不能辜负了父王的期望!”他一把抓住何晏之的手,拉着他跪了下去,“老九,你现在就在父王的灵前,用你的血来起誓,必不负父王临终之托!”
何晏之这回真的吓了一跳:“三哥说甚么?我何时成了父王钦定的传人?”
赫连哲木朗沉声道:“父王临死之前,已将王位传于你和老八。”他冷冷一笑,“我不是早便说了吗?你和老八才是父王心尖上的儿子!”
何晏之道:“即便是如此,还有八哥在……”
赫连哲木朗厉声打断了他的话:“老八早就投靠了赫连博格。赫连博格是清廷的走狗,无殊也是他们一路的。”他冷笑了起来,“赫连博格的手里捏有父王传位于你们的遗诏。所以啊,老九,老八可是在防着你的。”他的目光森然,冷冷看着何晏之,“或许,到最后的关头,他便会杀了你,以除后患。”
何晏之呆呆地跪着,顷刻间有些神魂缥缈,一个声音在心底说着:沈碧秋,你不会抱着这样的心思吧?你绝不会害我的,是不是?赫连哲木朗却冷笑了一声,“你不信?老八那个人冷酷无情,为了这个位子,他有甚么做不出来?二哥都已经死在他的手里了。老九,你仔细想想,他何曾对你坦诚相待过?”
何晏之咬了咬唇,低声道:“可是,三哥,他终究是八哥……他是我们的兄弟……血浓于水的兄弟……”他抬头看着赫连哲木朗,“我们兄弟如今只剩下四人,更应该戮力同心。”他望了一眼赫连勃勃的雕像,“我相信父王也是希望我们兄友弟恭,互相扶持。”
赫连哲木朗仰天笑了一声,只是静静看着何晏之不语。许久,赫连哲木朗突然从腰间掏出了一柄短刃,拉过何晏之的手,在他的小臂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流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到地上,化作一条蜿蜒的暗红色的小流,仿佛一条细细的小蛇,向石像处游去。
何晏之吃痛,微微皱起了眉。赫连哲木朗低声道:“老九,你现在向父王的灵柩起誓,只此一生,为渤海的复国大业而战,为赫连氏的荣耀而战,如若有违誓言,必遭屠戮,粉身碎骨,不得善终。”
何晏之慢慢举起受了伤的手,他抬头看着石像,那石像雕刻得栩栩如生,他似乎能感受到石像的眼睛正凝重看着自己。何晏之心里一笑,暗暗道,你让我降临到这个世上,便是要折磨我的吧。
迟疑间,他听到赫连哲木朗正低声催促着自己,于是咬牙道:“黄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赫连浮舟在此起誓,只此一生,为渤海的复国大业而战,为赫连氏的荣耀而战,如若有违誓言,必遭屠戮,粉身碎骨,不得善终。”言毕,又朝赫连勃勃的雕像重重叩首。然而,他的胸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明的怅惘,他望见墙角的一张蛛网,觉得自己便像是网中的蝼蚁,越是挣扎,越是挣脱不得,不过随波随流,随遇而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