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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0 章 忆旧(1 / 1)

地宫的陵寝已经差不多快竣工了。赫连赤丹忙碌了大半年,如今才稍稍有些放松,前几天他刚接到三哥哲木朗的口信,不想只隔了两日,母亲花刺子便已经到了雁蒙。赫连赤丹素来侍母至孝,数月未见母亲,不免略有些激动,便早早去了峡谷口迎候。

昔日叶赫城破,赫连勃勃身死,后妃及诸子亦死伤大半。赫连勃勃诸妃之中,尚存人世的,便只剩下了赫连赤丹的生母花刺子一人。她原是赫连勃勃原配大妃乌拉刺云珠的陪嫁侍女,后来因为生下七子赤丹,才母凭子贵,脱了奴籍,成了贵人,如今年近半百,风韵犹存,眉宇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丽。

花刺子下了马车便遣开了众人,只携了儿子的手,在山间的小路上徐行。她侧着头慈爱地看着儿子,道:“王罕体恤我这老人家,知道我挂念我儿,所以准许我过来看你。二来,也是让我祭拜一下可汗的亡灵。”说话间,她的脸上露出些许哀容,“可怜可汗的灵柩如今才能真正入土,但愿苍天垂怜我们赫连氏,保佑渤海国祚得以延绵。”

赫连赤丹扶着母亲慢慢走着,安慰道:“如今我们修筑好了父王的陵寝,这雁蒙山也已经被咱们夺了回来,渤海的龙脉得以留存,赫连氏必能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花刺子却是叹了一口气,道:“额娘只是担心祸起萧墙之内啊。如今渤海诸部分崩离析,东屯与西屯势同水火,怕是必有一战。”她握住儿子的手,“额娘身在雁支山,心中挂念的却是你。赤丹,额娘唯求吾儿平安。”

赫连赤丹失笑道:“额娘莫要多虑。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仗打下来,孩儿不是平安无事么?”

花刺子欲言又止,只是忧心忡忡地看着儿子,复而,又沉吟道:“你二哥的来信你可看了么?他过些日子会来雁蒙山看你们父王陵寝修筑的近况,此外,便是要见见老九浮舟。”

赫连赤丹点了点:“三哥的信我已经看到了。”

花刺子的神情却有些落寞,低低道:“额娘这些年来,心中一直有所愧疚,尤其是对你九弟……”她叹息道,“幸而,他竟还活着,额娘也稍稍安心了一些。”

赫连赤丹皱眉道:“额娘,这本也不是你的错。”他突然跪了下来,抬头看着花刺子,“请额娘安心。若说起愧疚,愧疚的应该是儿子才是,是儿子那时候顽皮,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却叫额娘为了孩儿担惊受怕,如今还要心中负罪。”他深深叩首,“请额娘收起这份愧怍,上天若要降罪,也是降儿一身。”

花刺子连忙将儿子扶起,责怪道:“你这是说甚么混话呢?你明知道额娘担心你,还说这样不吉利的话,真正是讨打。”

赫连赤丹只是垂头不语,花刺子又道:“明日里带我去见见浮舟吧。”她微微地笑了起来,“说起来,我也曾算是他的额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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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母亲安顿好,赫连赤丹又在营中忙碌了一阵,一直到掌灯时分才回到自己的寝帐。他又将赫连哲木朗的信函细细看了几遍,心中却不由深深地忧虑起来。

他自小跟着哲木朗学习骑射,对这位三哥的秉性最清楚不过。渤海郡国覆灭之时,他还不满十岁,若不是三哥哲木朗单枪匹马冲进汪洋火海将他救起,自已只怕早已经成了叶赫城中的一副焦骨。从那时起,他便已经下定了决心,此生永远追随三哥,出生入死,决不背弃。所以,就算是三哥和二哥翻脸,他也是坚定地站在哲木朗的身边。

赫连哲木朗的无情和冷血,是赫连赤丹领教过的。从小到大,赫连赤丹从来没有拂逆过这个三哥,除了赫连娜布拉敏出嫁的那夜,他独自偷偷去了东屯,本是想带着拉敏远走高飞,却反而差点被赫连博格生擒。那一回,赫连哲木朗大发雷霆,亲自抽了他三十皮鞭,几乎将他打死在校场。赫连赤丹足足在床上躺了月余,才勉强能够起身。

想到拉敏明艳的容颜,赫连赤丹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痛。他最初并不明白赫连博格为什么要将拉敏嫁去江南,直到后来从三哥那里得知,江南归雁庄的少庄主沈碧秋竟然是失散多年的八弟沉舟,这才恍然大悟。就如母亲白天所忧心的,东屯和西屯之间,势必会有一场殊死之战。而八弟沉舟,便是三哥哲木朗和赫连博格之间博弈的对象。

烛火有些黯淡,赫连赤丹起身剪去了一段烛芯,心思却如同摇曳的火苗一般飘忽不定。三哥嘱咐他一定要留下九弟浮舟时,他已经明白了哲木朗的意思,定是要以九弟为质,逼老八就范。念及此处,赫连赤丹的手微微一抖,烛火竟熄灭了,房内瞬间暗了下来。赫连赤丹也不添灯,只是静静地坐在夜色里,脑海中不断浮现的却是很多年前的那一幕。

往事历历,如在眼前,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日。黑暗之中,他似乎看见浮舟幼小的身躯挣扎着被人推进冰冷刺骨的库伦河中,幼童凄厉的哭喊声久久回荡在冰天雪地里,尚且年幼的他几乎吓呆了,更让他惊悚的是,那两个凶手,竟然就是乌拉大妃身边的近侍。

九弟!九弟!

那时候,他单纯地只想冲出去将年幼的弟弟从冰窟中捞起来,然而刚迈开步,就被母亲花刺子死死抱住,动弹不得。

『额娘……』他刚刚想说,自己分明看见有人要害九弟,母亲却紧紧捂住他的嘴,脸色更是惨白无比。母亲拼命地朝他摇着头,抱着他颤抖着躲在茂密的灌木丛中。他一动也不敢动,瞪大了眼睛看着河边那两个内官提着刀在附近逡巡着,他们应该是听到了刚才的动静,所以在找目击者,想杀人灭口。

年幼的他似乎感觉到刀锋掠过自己的脸颊,心中一个声音在问:是要被发现了吗?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那两个内官突然转身匆匆离去。等脚步声渐渐远去,母亲终于放开了他,然而整个人却瘫软在地上,仿佛被抽去了灵魂一般。他急了,上去握住母亲的手,小声唤道:『额娘……』

母亲抚摸着他的头,压低了声音说道:『赤丹,记住,你什么都没有看见……记住……否则额娘和你都活不了啦……』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即,却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喊之声。他转过身,透过重重的树荫,看见八弟和九弟的母亲——那个气质如兰却总是神情忧郁的中原女子,正伏在河岸边痛哭不已,八弟沉舟则是一脸懵懂地站在她的身边。那悲愤的哀鸣盘旋在空寂的草原上,叫人听了肝肠寸断,女子手中紧握着九弟小小的鞋子,一声一声地在那里呼唤着:『浮舟!浮舟!我的浮舟!你在哪里啊!浮舟!』

但是赫连赤丹知道,九弟已经沉入了冰河之中,只怕早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他看见女子痛不欲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似乎也要纵身跃入湍流的河水中去。但是,八弟嚎啕大哭了起来,一双小手死死拽着女人的衣服,口中只是哭喊着叫道:『娘!娘!你不要沉舟了吗?娘!』

八弟的哭声是如此的可怜,仿佛是一支支的利箭刺穿了他的心,然而他不能动,也不能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感到自己的背脊上有些温热的湿意,他转过来,却见母亲捂着嘴,亦是泪如雨下。母亲朝他摇了摇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那时候他年岁尚小,但已经知道,九弟的死因只能是一个永远的秘密,至死也不能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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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晏之睡眼惺忪地睁开眼,便看到一个衣着华丽慈眉善目的中年美妇人端然坐在自己床榻前,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何晏之细看这个妇人的穿戴装束,从头到脚无不是珠环翠绕,想来并非寻常之人,便起身作揖道:“不知这位夫人如何称呼?”他怔怔地看着妇人,“夫人怎如此眼熟?我好似在哪里见过你。”

何晏之的话似乎让这妇人非常高兴。她微微笑了笑,缓声道:“九王子还记得我吗?我叫花刺子,是你七哥赤丹的额娘。我年轻时曾经服侍过你阿玛的嫡福晋乌拉大妃,后来你母亲杨美人从大清和亲到了渤海,最初两年,乌拉大妃便是命我照顾杨美人的起居。”她说的都是汉语,但是语速极缓,声调也有些僵硬,她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九王子,我的汉语说得不好,你可听得清么?”

何晏之点了点头,脑袋中却是混沌一片,一些记忆正呼之欲出,许许多多模糊的人影在脑海中盘旋着,透过重重叠叠的人群,他看到的,却分明是沈碧秋哀伤的眼神,他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自己,仿佛在说:

『浮舟,你都忘了吗?我忘了母亲大人的血海深仇了吗?』

见何晏之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花刺子又笑了笑,道:“说起来,我的汉语都是你母亲教我的。可惜我天资不够聪慧,一直都学得不好。”她握住何晏之的手,细细打量着眼前的青年,似乎是想从何晏之的脸上找出杨青青的影子,“九王子的样貌还是更像可汗多些,这眉毛,这眼睛,活脱脱是你阿玛的翻版呢。不过神韵和你母亲很像,都是文质彬彬的美人。”

何晏之讷讷地开口道:“我母亲……她是怎样的人?”他的神情有些怅惘,“小时候的事……我都忘记了。连母亲的样子都已经记不起来了……”

花刺子道:“你的母亲,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她温柔地笑着,“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那样坚强,那样善良……”何晏之感觉到妇人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微微有些发紧,只听她继续说道,“她遭受了那样多的苦难,那样多的折磨,依然能够云淡风轻地活着……她的意志比男人更加坚定……难怪你阿玛始终钟情于她。”

何晏之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我父亲他……”

花刺子叹了口气:“也许没有人会相信,但是我一直坚信自己的直觉。可汗他这一生都深爱着你的母亲,可惜你母亲的身份尴尬,她是大清的公主,又是大清曾经的储君,可汗他也有许多的不得已啊。”她看着何晏之,眸光中有着些许的探究,“所以,乌拉大妃才会如此地憎恨你母亲,把她视作眼中钉。”

何晏之的身体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他有些诧异,自己为何听到乌拉大妃的名字,内心便会滋生出一种莫名的厌恶,仿佛那里隐藏着生命中最深的恐惧,至于曾经发生过什么,他却想不起来了。

花刺子的声音中有了几分试探的意味:“九王子,你怎么了?”她依旧是笑容可掬,“可是想起了儿时的事么?”

何晏之的额头上沁出了些许冷汗,疲惫地笑了笑:“说来惭愧,一回想起来,便觉得精疲力竭。”

花刺子笑道:“九王子离开渤海的时候,年岁实在是太小了,记不得那时的事也是常理。”她娓娓而道,“可是对我而言,一切仿佛就发生在眼前呢。九王子小的时候经常同赤丹一起玩耍,午睡时就睡同一张炕上,醒来时便要喝我煮的马奶茶,你那个时候还喜欢缠着我讲故事,让我唱雁支山的歌。你那会子呀,说话还不利落,只是‘雁支’、‘雁支’地唱着,实在是可爱得很呢。”她又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都舒展了开来,“九王子同八王子长得一模一样,别人都分不清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但是我呀,一眼就能看出来。因为九王子要比哥哥活泼得多,又爱笑,八王子呢,最怕羞了,常常躲在母亲身后,一问他话呀,他就脸红,像个小姑娘一样。”

何晏之神情呆呆的,喃喃道:“我只记得我那个时候到处流浪,别人问我家在哪里,父母是谁,我都答不上来,只会说‘雁支’这个词……他们便以为我的名字叫‘雁支’,原来……竟是如此……”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花刺子,却想起很多年前在汉江口,何班主皱着眉头打量着自己,然后说道:

『这孩子相貌倒是极好的,听嗓子将来也是一块唱戏的好料子。既然你的名字叫作‘晏之’,和我班里这些孩子们的名字略有些相似,想必也是同我有缘分。这样吧,你随我姓何,从今往后便叫何晏之,将来能成为名角儿,也不辜负我救你的性命。』

花刺子温言道:“难得你还记得雁支山。过些日子,待你的伤好些了,随赤丹一同回西屯,老身陪九王子一同去雁支山,就同小时候一样。”

何晏之觉得眼前有些朦胧,抬起一抹,却原来已是泪盈于眶。眼前的妇人,让他有一种母亲的错觉,那是他多少年来未曾体会过的温情,他哽咽着,口中却吐出一个词来:“额吉……”

花刺子霎时惊喜不已:“九王子,你是在叫我‘额吉’吗?”

何晏之摇了摇头:“我脱口便喊了出来,额吉,似乎是太熟悉了……但是我却不知道额吉是什么……”

花刺子却激动地拥住了他,低声道:“在渤海,额吉的意思就是‘乳母’、‘义母’,九王子你小的时候确实喊我‘额吉’。”她轻轻拍着何晏之的后背,哽咽道,“九王子,好孩子,你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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