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之从未像此刻这般绝望过。何钦之被人拖了下去,生死不知,而他则被几个兵丁推搡着押进了营盘后面的刑房。军中的刑房很简陋,不过是由石头堆砌而成,又用木桩和铁链隔成若干小间。里面稀稀落落地关着一些人,一个个都是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何晏之匆匆看了一圈,却没有发现何钦之,失落之余,却也稍稍安了心。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阴森可怖的刑具,散发着一阵阵腐/臭的酸味,墙上斑驳的血迹早已经发了乌,也有新鲜的血痕糊在木栅栏上,让人忍不住作呕。
何晏之被套上镣铐,关进了一间刑房,地上铺着发着霉味的稻草,正中央放着一张木桌,有士官走了过来,扔下一卷纸,道:“罗将军命你在天黑之前,把你知道的全都写下来,若是办不到,便等着给你师兄收尸吧。”
何晏之心中正盘算着如何才能拖延些时间,便拱手道:“这位官爷,在下不识得几个字,只怕天黑前也未必能写得完……”然而,还未等他把话说完,那士官便上前来狠狠劈了他一记耳光,直打得他嗓子眼发甜,脑子嗡嗡作响。士官瞪着眼睛喝道:“不会写字就画下来!画不完就等着受死!啰嗦什么废话!”
刑房的门被锁上了,何晏之颓然坐在充满了腐/臭和血腥味的房间里,望着铺在桌案上的纸张却有些不知所措。他拿起笔,满脑子里却是刚才在营帐之中,何钦之拼死为自己挡下陆晋一刀的情景,何钦之倒地前的那一笑仿佛定格在了他的脑海之中,不觉叫他五味杂陈。他想起少年时的往事,想起一起走街串巷唱戏的日子,想起何钦之多年来对他的照拂,又想起在陈州的种种……师兄好不容易攒下一份家业,如今却因为他的出现引来了无妄之灾,而今连嗓子也被人毁了,这辈子想必再也唱不了戏了。
何晏之念及此处,不由地悲从中来,几乎肝肠寸断,不觉泪如泉涌。黑色的墨滴在了纸上,和着泪慢慢晕了开去。何晏之抱住自己的头颅,他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这才发现,自己把事情看得太过于简单,仅凭他的一己之力,犹如蚍蜉撼树,根本救不了何钦之。身旁的沙漏发出“沙沙”的声响,提醒着他时间正在慢慢地过去,何晏之的手微微发着抖,方才权益之下编了一个借口拖延时间,接下去该怎么做?他根本无从知晓什么行军布阵的图纸,又如何画得出来?
何晏之放下笔,微微调息,身上的伤口虽然还在持续地钝痛着,但丹田内激荡的剧痛感却逐渐缓了下来。他心中暗暗称奇,想起在衙前镇中陈商教自己的内功心法果然可以自愈内伤,便顺着当日传授的口诀屏息运气。他急着打通下盘的经络,不觉运气时有些心急,一时气岔,忍不住痛呼出声。方才那个士官转了近来,瞪着刑房中的何晏之道:“怎么还不动笔?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何晏之勉强站起身来,颤声道:“官爷……小人伤得很重……实在是难以忍受……”他微微拱手道,“时间有些久远,官爷容小人好好地想一想……我横竖是这囚牢中的鸟儿……飞不出去的……”
那士官冷哼了一声,转身便又出去了。何晏之扶着桌案缓缓坐下,刚坐定,门口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只见两个高大的士兵架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小个子男人走了进来。二人打开何晏之身边的一间刑室,把那个男人扔了进来,转身又锁了牢房出去了。此地原本只是城南石头滩的苦役营,营中陈设简陋,石头砌成的刑房之间仅用木榄和铁索相隔,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旁边刑房的动静。
何晏之看得清楚,被押进来这个男人便是方才在营帐之中意图偷袭他杀人灭口的陆晋。只是那一刀被何钦之生生给挡了,否则此刻生死不明的便是自己了。何晏之心中有些好奇,便走到门边,透过栅栏的缝隙望去,只见那陆晋浑身上下都是鞭笞后留下的伤口,两条腿奇怪地弯着,显然已经断了。何晏之吃了一惊,想到罗必武命人拖陆晋下去领军棍,竟是将他往死里打,又想到倒在血泊中的何钦之,心里不觉隐隐作痛。
陆晋听到身边不远处有铁链拖地的声响,便挣扎着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何晏之。两人默默相视了片刻,那陆晋竟拖着两条腿,一点一点朝何晏之这边爬来。他的后背和双臂俱是血肉模糊,爬行中在身后拖了一条长长的血痕。何晏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那陆晋却从栅栏的缝隙间伸出手来,似乎是想抓住何晏之的衣摆。他的喉间发出一声呜咽,断断续续道:“我……我……我是……活不成了……我早料到……有这一天……只是存着侥幸……想找你做替死鬼……”他的脸上露出怪异的笑来,“多行不义必自毙……做了坏事……终究没有好下场啊……”
听他奇奇怪怪说了一堆,何晏之心念一转,开口问道:“你同田守义有仇?”
陆晋一怔,随之笑着颔首道:“夺妻……灭子之仇……不共戴天……”他的眼中缓缓淌下泪来,“我忍了整整五年……每天都在想……如何能杀了田守义……”他突然间“嗬嗬”地笑了起来,在这阴森的牢笼之中尤为听着可怖,“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啊……”他看着何晏之,“我本想着……若是有你做替死鬼……我就可以与香莲……逃出陈州……双宿双飞……可惜……可惜啊……”
何晏之微微皱眉,他寻思着陆晋口中的“香莲”,必然是他的妻子了,又想到田守义荒淫好色,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陆晋的声音却渐渐轻了下来,呼吸也随之变得急促,他趴在地上,吐了一口血,继续说道:“香莲……还在田府……我怎能放下她……独自逃生……我……我……”他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看着何晏之,声音低缓地恳切说道,“我就快死了……我……我求你一件事……”
何晏之有些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便俯下身,倾身向前。陆晋的眼中有了哀求之色,凄然道:假若有一天……你遇到香莲……你……你一定告诉她……我没有独自……逃出陈州……我躲到罗必武的军中……就是为了……要带她……一起走的……”
何晏之本想说,我都不认得甚么香莲,又如何应允你呢?然而眼见着此人已经有些神智混乱,显然是快不行了,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便默默地点了点头。陆晋见何晏之竟不计前嫌应允了他,眼中迸发出一丝喜悦,随之缓缓阖上了眼,唇角边却挂了一丝浅笑。
何晏之的头皮一阵发麻,半跪在地上低低叫了陆晋几声,却再也得不到回应。他想到罗必武营中的酷刑之甚,实在是叫人胆战心惊,不免越发地担心起何钦之来。焦躁之余,他心念一转,想到为今之计是早一刻见到何钦之为上,便敲打起刑房的门,大声唤道:“来人!快来人哪!”八壹中文網
方才的那个士官又匆匆走了进来,喝道:“鬼叫些什么!”
何晏之一幅惊魂未定的模样,抖着手指着地上的陆晋道:“官爷!这人好像死了!”
那士官一皱眉:“死了便死了!你若是天黑之前交不出东西,便也是这样的下场!”
何晏之仿佛被吓得不轻,有些失魂落魄地说道:“可是,他方才告诉我,西谷大人已经派了人混进军中,天黑之前就来救我出去。”
对面的士官不由地瞪圆了眼睛:“你说什么?”他猛地拉开关押陆晋的牢门,冲着地上的人狠狠踢了两脚,却发现陆晋果然已经断了气。他又指着何晏之道:“你又在胡说八道!”
何晏之瑟缩着说道:“我如今是你们的阶下之囚,又何必胡说八道?你们军中已经有内应,信不信自有罗将军做主,我只不过求活命罢了。”
那将官喊了一声“来人!”话音方落,便有十余个士兵冲了进来,那士官指着何晏之道:“带他去见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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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晏之又被押到了帐前。
罗必武此刻已经换了便服,两旁站着几个士官,神情俱是阴冷。他冷冷看着何晏之,道:“西谷连骈的行军布阵图呢?”他起身走到何晏之的身边,眯着眼睛看着他,“小子,你又耍什么花样?”他猛地捏住何晏之的下颌,仿佛要将他的骨头捏碎,“要么,我现在就送你们几个去见阎王如何?”
何晏之只觉得头骨如裂开了一般的疼,唯有颤声道:“将军……手下留情……”
罗必武放开了手,振了振衣襟,冷声道:“你说,西谷连骈的人已经混进了我的营中?”
何晏之点了点头:“那个陆晋便是西谷大人派在田小侯爷身边的内应。”
罗必武嗤笑道:“死无对证,你只管信口开河。”他神色一变,“陆晋既然是西谷连骈的卧底,又为何要害你?”
何晏之颇为暧昧地一笑:“罗将军想必也知道我同皇长子殿下的关系罢,然而,对西谷大人而言,他却是恨不能将我除之而后快啊。”何晏之拱手道,“陆晋方才分明是想杀我灭口,我又如何能相信西谷大人的安排?就算是皇长子确实有救我之心,西谷大人也未必肯救我,只怕还有陷阱等着我钻。思前想后,我这条命如今是握在罗将军的手里,倒不如听从将军的安排,求条活路。”
旁边一个文士摸样的中年人抚须道:“罗将军,假若此人说得属实,战事不可久拖,拖一时便有一时的凶险。若是等到西谷连骈集结田侯所遗旧部,将军便是腹背受敌,犹如瓮中之鳖。”
罗必武凝神不语,只是在营中来回踱着步,众人亦不敢发声,唯有静静地站着,一时之间,帐内的氛围尤为地凝重,叫人喘不过气来。
那文士又道:“我们三殿下有诚意与将军结盟,还请将军三思。”他冲着罗必武毕恭毕敬地作了一揖,眼角的余光却扫向何晏之。何晏之一愣,只觉得此人似乎在暗示着自己什么,但他此刻实在是一头雾水,心中隐隐觉得奇怪,不由得纳闷这人口中的“三殿下”到底是何人,又与自己有什么渊源?
罗必武摆手道:“宇文先生莫要提无关的事。”说话间他转过头盯着他,冷冷道:“如此想来,你突然出现在城南石头滩,定然也是西谷连骈的阴谋了?”
何晏之道:“我曾恳求西谷大人救我师兄戏苑诸人,然而他却不允。我实在无法,不得已才只身前来,谁知却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罗必武玩味一笑,道:“自古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想不到你倒还讲些义气么。”他冷哼了一声,“不过,你不要以为可以糊弄过我去,你若是但敢戏弄本将军,便也是死路一条。”
何晏之道:“不瞒将军说,在下早已经绝了回去的念头,只要能逃出生天,便想永远离开这是非之地。小人有一条引蛇出洞的妙计,不知将军肯不肯听。”
罗必武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何晏之继续道:“其实,将军如今再去研究西谷连骈的兵力已经为时晚矣。我即便是能分毫不差地回忆起来,对将军的用处也是微乎其微。西谷连骈能派人来救我,必定是奉了皇长子的命令,不得已而为之。将军倒不如把我们几个绑在城头,看看西谷连骈的反应,再在城门下布下埋伏,营中若有奸细,自会自拖罗网。”何晏之又道,“罗将军若能退兵,还请放我们师兄弟离开陈州,我们不过是沿街卖唱的草民,实在是无端被卷入这腥风血雨之中,才遭此无妄之灾。”
他最后这几句话说得句句恳切,不免叫罗必武微微颔首,道:“这个主意确实不错。我便把你还有何钦之几个一齐绑在城墙上,本将军倒是要看看,这只瓮中,究竟能捉到什么样的鳖?”
何晏之心中不觉一喜,然而冷不丁地,却被罗必武一把擒住了左手腕。他暗自心惊,正在迟疑间,却见罗必武已经抽出了佩剑,随着寒光一闪,何晏之听到近旁那文士唤了一声“将军”,紧随而来的却是钻心蚀骨的剧痛,他喉头滚动着一声惨呼,踉踉跄跄地退后了半步,左手臂不自觉地跳动着,鲜血从左手的断指处喷涌而出,恍惚之中才明白了过来:自己的左手尾指已经被罗必武一剑削断了。
罗必武却用滴着血的剑刃指着地上的一截断指,吩咐道:“派人送去给杨琼。”他阴恻恻地笑道,“我便每日给他送一截指头过去,看看到底谁耗得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