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阵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和沉重的枷锁委地之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被几个士兵推搡着押了上来。来人蓬头垢面,步履蹒跚,身上俱是纵横交错的伤痕,有些伤口还往外淌着血,显然是受了多日的酷刑。他进了帐中便一愣,呆呆看着何晏之,喉头滚动了一下,失声道了句:“师弟……”
何晏之却怔住了,眼前这人分明就是多日不见的何钦之,只是此刻遍体鳞伤,嗓音嘶哑,再不复昔日的温润清亮。何晏之顾不得其他,跌跌撞撞地冲了上去,罗必武也不叫人拦住他,只是冷冷看着他扶起何钦之。
何晏之泪如雨下,哑声道:“师兄!”
何钦之张了张口,极为艰难地说道:“师弟……”他的双唇一张一合,声音犹如破锣,勉强才吐出一句话,“我不是……在做梦么……”他颤抖着伸出手,何晏之眼中的泪落在他的指缝间,两人相对凄然,哽咽无语。何晏之猛地转过头:“你们毁了他的嗓子?”
罗必武道:“不过灌了些沸汤,谁叫他的嘴这么紧呢?”他冷哼了一声,身上的铠甲发出“哗啦”的声响,“他若是能早一日说出你的下落,也不必遭这些罪。”
何晏之心血如沸,只想一剑把罗必武劈作两半,然而,此刻却是人为刀俎,己为鱼肉,唯有喘了口气,道:“我师兄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咬牙道,“既然你们已经抓到了我,便放了他们罢。”
何晏之的话音未落,帐中的将官士兵无不哄堂大笑。罗必武亦哈哈笑道:“你且问问我帐中的兄弟们,我罗必武军中的俘虏焉有活着离开的道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何晏之,“你放心,杨琼退兵前我一定会留着你一口气在。不过,假若杨琼还是执意攻城,你们师兄弟的下场便同城墙上挂的那些人头一样,先祭了旗,再让兄弟们拿你们的心肝下酒。”他望空一拜,“也算是为小侯爷报仇!以慰田侯在天之灵!”
何晏之一字一顿道:“你们就算剐了我……也不能给田守义报仇……”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罗必武,“田守义并不是我杀的。”
罗必武眯起眼睛,许久,对身边的士官吩咐道:“去把陆晋带上来。”他拂袖坐下,冷冷道,“叫陆晋来指认凶手。”
不一会儿,便有人小跑着进得帐内。何晏之和何钦之被兵丁们押在一旁,帐内掌着灯,烛火明灭,将士们个个手持兵刃,气氛尤为地紧张。那人先是一愣,随之低着头向罗必武拜道:“小人参见罗将军。”他屏息凝神,连眼睛都不敢乱看。
罗必武问道:“陆晋,小侯爷遇难时你就在他的身边?”
来人只是低着头,并未注意到何晏之,躬身答道:“正是。”
罗必武手抚须髯:“好。”他指着何晏之,“陆晋,你过去看看,此人是不是当日的凶手?”
陆晋顺着罗必武所指转过头看去,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何晏之与他目光相触,亦不觉吃了一惊。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小个子的男人,正戒备地打量着自己。这个人何晏之认得,正是田守义身边那个仆从。当日,在戏苑初遇田守义时,此人便在田衙内身边伺候,而后在田府别院,将田衙内推到自己剑刃上,亦是此人。
那陆晋慌忙移开了目光,他的神情有些慌张,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忽而厉声道:“罗将军,就是他!就是这个人杀死了小侯爷!”说话间,他突然发疯似地拔出佩刀,向何晏之扑来,口中喊道,“狗贼!我要亲手杀了你替小侯爷报仇!”
何晏之眼见着那白刃朝自己挥来,意欲避开,无奈左右被人挟持,无法转身。他知道此人是想杀人灭口,唯有使出全力避开要害,一边高声道:“他才是真凶!”话音方落,刀刃已经落到了右边肩头,然而预料之中的剧痛却未袭来,何晏之诧异地转过头,却见何钦之死死抱住了自己的腰,生生替自己挡了一刀。何晏之呆呆地望着师兄身侧汩汩而出的鲜血,心中一边茫然,回过身紧紧握住何钦之的手臂,迭声唤道:“师兄……师兄……”何钦之却勉力朝他露出一笑,随之软软委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身旁传来长刀落地的声音,何晏之听到那陆晋惊慌失措道:“小人是报仇心切,请罗将军恕罪。”
罗必武却一步一步走到何晏之的身边,一双眼睛冷冷盯着他:“你说甚么真凶?”罗必武指着陆晋,“你说,他是真凶?”
何晏之的半边身子已经被何钦之的血染透,他摇晃着站起身,吐了几口血沫子,低低地说道:“那日,我只是想挟持田衙内脱身……并不想杀他……”他朝陆晋走了几步,双目赤红地看着他,继续说道,“我用剑架着田衙内往外走,是这个人……”他指着陆晋,咬牙切齿道,“就是他,突然从暗中窜出,推了田衙内一把……把田守义推到了我的剑刃之上……”
那陆晋膝行向前,手足并用,一边爬,一边哭喊道:“小人冤枉!罗将军莫要信这亡命之徒的鬼话!”
罗必武却一脚踹翻了他,冷冷道:“闭嘴!本将军有问你话吗?”他阴冷的目光盯着陆晋,忽而冷笑了一声,“假如你确实是冤枉的,想必应该捱得过军中的刑罚。”他大声道,“来人!把陆晋拖下去先领五十军棍,然后关在水牢里去,再慢慢拷问!”
陆晋霎时瘫倒在了地上,口中只是不断重复着“小人冤枉”,即刻便有士兵走上来,拖着他便出了营门,营门之外犹听见他在大呼“冤枉”。
近旁又有人指着何晏之问罗必武:“将军,此人该如何处置?”
罗必武拂袖道:“照我方才的吩咐,先斩了他的一截小指,然后把他挂在城头。”他嘿嘿一笑,“先给杨琼送截断指去,假若他没反应,便把这小子左边的膀子卸了送去。”他又指了指倒在血泊中的何钦之,“这人就扔到刑房去,若是死了,便割下他的头挂到城墙上去。”
何晏之却突然跪了下来,低声道:“罗将军,我不过是给杨琼唱过几个月的戏,他未必会将我的性命放在眼里……”他说几个字便要喘几口气,十分地艰难,“但是,小人知道一些杨琼……还有西谷连骈的机密之事……请将军能饶了小人一命……”
罗必武冷冷看着何晏之:“果真是贪生怕死之徒。”他朝何晏之的胸口踢了一脚,“没骨气的狗奴才!”
何晏之伏在地上忍着痛道:“小人只是个伶人,不懂什么是骨气……活命才是最最要紧……”
罗必武居高临下看着他:“本将军可以饶你不死。但是,假若发现你有半句假话,便割了你的舌头。”
何晏之低声道:“小人还有一个请求。”
罗必武一皱眉:“什么?”
何晏之道:“请将军先放了何钦之。”
罗必武冷笑道:“你竟敢同本将军讨价还价?”
何晏之亦笑了笑,脸上却满是细密的汗珠,他忍着痛苦,继续说道:“我知道将军腹背受敌,再僵持下去,对将军也是不利……我手上有西谷连骈的行军要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只要将军放了我师兄,小人一定毫无保留……和盘托出……”
罗必武道:“我却凭什么信你?”
何晏之反问道:“那么,将军又凭什么认为,可以拿我的性命来要挟杨琼呢?”他深吸了一口气,“青莲戏苑那些人对将军来讲已经毫无用处。你就算全杀了他们,西谷连骈和杨琼也不会有丝毫退步。”
罗必武冷笑道:“我若是用他们的性命来要挟你呢?”他的眼中俱是阴森的杀意,“你信不信我现在便叫人将何钦之的人头割下?”
何晏之道:“那便请将军先割了我的舌头吧。”他低低道,“对将军而言,对西谷连骈还有杨琼而言,我们这些伶人不过是蝼蚁,死不足惜……然而,蝼蚁尚且贪生,我们只求活命而已。”
罗必武微微沉吟,良久,终于道:“好。”他吩咐道,“把地上这人拖下去先上点药,找人好生看着。”他又冷冷看向何晏之,“倘若发现你耍花样,必叫你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