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青柠走到陈皮阿四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陈皮阿四依旧跪在地上但是毫不退缩,明明是仰着头却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甚至还带了些挑衅,和他无声的对峙着,过了良久,张青柠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觉得我们可能需要单独聊聊”
陈皮阿四站起身,晲了张青柠一眼,丝毫没有狼狈,稳步走到了张青柠面前“一旁去。”张青柠闻言点了点头,其余的人都在原地小憩,倒也不太受影响。
寒风萧瑟,呼啸着,怒吼着,像是要把所有人吞没,走的远了,那一块正在飘着雪,像是春日的柳絮,但是尽显寒冷,两道脚印在雪地不停的延长,两人相视无言,走了很久,最后才停下,张青柠轻靠在一旁的杂石上,合着眼,然后再睁开,嘴唇嗡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不知道怎么表达。
倒是陈皮阿四先一步开口“想问之前的事?”张青柠轻轻颔首,末尾又说了声谢,陈皮阿四不知道从何说起,语气悠长,先开口质问,态度却好了很多“你很想忘记所有?”张青柠摇了摇头,半晌,看着那如同虚无一般的天空,薄唇轻启“逼不得已。”
陈皮阿四嗤笑一声,但没开口讽刺,也盯着天,视线聚焦,似乎要在那儿看出个洞来“逼,不,得,已?”他遥遥看了看远方的峰峦,用苍老的手指描绘着山峰的轮廓“你认为你会忘记经历过的事情而感到惭愧?所以你想要我们也忘记你?”陈皮阿四唏嘘了一声“这可算不得是补偿,啧”
张青柠沉默,陈皮阿四叹喂一声“我快死了,所以我记起来了。过了这么久,本来该不重要的,不是吗?”陈皮阿四突然暴躁“可是tm的就是过了这么久的事,让老子睡都睡不着。”陈皮阿四一根手指指着张青柠显得激动。
陈皮阿四老谋深算,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动怒过了,第一次他的情绪全部外露,倾泻的一塌糊涂。
半晌,他才平息下来,似乎是自嘲的嘁了一声“我和你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较什么劲?”
很久没有说话的张青柠,很轻很轻的叹息着,然后开口看向陈皮阿四“有些事情尘封了很久,揭也揭不过去,有些东西看的明白了,记得清楚了,总想着忘记。”
“我其实记得的,从一开始就记得,在车上遇到你的时候,忘记的记起来了。”
“那你!”
“有些东西我很抱歉,对不起”张青柠顿了顿,“你想要的理由……理由。”
“知道这世上杂乱的事太多了,不想说,也不能说,只能迫使自己与这个世界相隔千里,固步自封。”
“我知道,或许是祂想让我知道,我无论来到这里做了什么,结识了谁,经历了什么,最后都不会有一点痕迹,甚至所有人都会遗忘,我都不会记得我是谁,我也想过,至少有人会记得我,可是我发现,祂的插手,所有人,哪怕再熟悉不过的人,之后都不会和我有半点交集。”
“我的失忆,大约是你们口中的应激反应,人在经历过极为痛苦的事情后,自我意识会开始逃避,遗忘,来达到自我保护,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我好像真的得病了,我想离开,至少在你们忘记我,开始疏离我的时候离开,有时候遥遥留个念想,比一件事情清楚的剥开放在你眼前,更能自我欺骗。”
要是一切都能同说的那番容易就好。
他不想去结识任何一个人,但是在反复的遗忘中,总有人,予我那一份温,在忘却时承了那一份意,却是永远都报不完,甚至,在记起所有时,才是绝望。
陈皮阿四没有说什么,只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一次,张青柠把自己的所有痛苦展开,明晃晃的摆在人面前,说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说的话,自己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
他没有权利替被遗忘的和被迫遗忘的所有人对张青柠说一句没关系,尽管这不是张青柠所乐意的。
张青柠有话没说完,绝不是他所讲的那么一点。
第一次遇到张青柠的时候,陈皮阿四还师承于二月红,刚看到他的时候,陈皮阿四觉得很奇怪,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不记得自己的姓名,不记得过去,甚至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他边练武边瞧着那人,被二月红用扇子敲了敲脑袋,训斥不认真,他捂着头说知道了,还是好奇的打量着,二月红见状无奈介绍“在墓里捡到的,倒也是个可怜人。遇到他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蹲在墓的角落里发着呆。有人上前询问,他也不搭理,只是静静的看着那个人,过了几天,他终于开始理人,我就把他领进戏园子里了。”
陈皮阿四抬头张望着,没厘头的冒出来一句“他是孤儿吗?”然后又被二月红敲了一扇子,痛呼一声,跳开两步,捂着头看着二月红“师傅!”二月红轻笑一声“没礼貌。”
那人已经看了过来,浅棕色的眸子里不含一点波澜,穿着一身黑色,说来奇怪,在墓里呆了这么久,既然是干净的,想来武功也是极好的,没受一点伤,应该是中了墓里的什么邪招,才什么都不记得的,陈皮阿四这么想着,待那人走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乎比自己长几岁,20岁左右,长的清秀,但貌似是个哑巴。
太阳光线显得毒辣,有些刺眼,陈皮阿四随手遮了遮阳光,面前那人却不为所动,犀利的阳光在他身上恍若无物。
他很适合唱戏,又能适应恶劣环境,这是陈皮阿四对他的第一印象。
之后陈皮阿四发现那人不是表面那般冷清。
再往后些天,师傅和那人熟识了,那人人原不是哑巴,但还是什么都不记得,用平淡的口吻喊他名字的时候,总有一股寒意,虽然知道那人没那个意思,但不免打了个寒颤。
透过现象看本质!那人是有些无聊的!今天和师傅争论的时候,他突然插一脚,猝不及防,师傅还被他逗笑了。
有时候那人总能以最认真的口吻说出最搞笑的话啊喂,他是怎么一本正经的说出“我是个卖唱的,而且还是免费的”这样的话的?他们真的没有苛刻工钱的!是他自己不要的!
跟那人熟了之后,发现那人好像特别喜欢逗自己,逗完了就跑,留下他自己一个人风中凌乱,恶劣的很!
跟他打了一架,顶了一头包,去训练的时候,师傅说自己是闲的慌。
那人终于想起了点什么,他说他叫张青柠,他问那人青柠是什么,后来知道了,就是酸不拉几的东西,不好吃。
张青柠点头,他说他也觉得这个寓意不好,要叫就叫贻糖,陈皮阿四觉得很土,然后他们开始纠结,张青柠到底该叫什么。最后张青柠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更土一点,叫张黑金。
改来改去,师傅给了每人一扇子,还是叫张青柠。还说张青柠这么大人了还这么幼稚,他在一旁笑,然后师傅反手来一句“你也一样,笑什么笑?”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虽然某人大部分时间都是木着一张脸,但整个戏班,都学会了透过现象看本质,张青柠风评受损。
又过了很久,一切都物是人非,师傅有了师娘,师娘中了毒,这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出去很远,甚至没有携上过任何一个东西回来,不知道毒从何来,师娘长期卧病在床,张青柠说找来了药,结果后来被发现每天晚上都躲着偷偷放血,那药也不过是血引,尽管没有多大用途,但哪怕只有一点起效,张青柠这闷瓶子都会加大剂量,被发现的时候,手臂上全都是纵横交错的伤,令人心惊胆颤。
师傅制止了他的这种自残行为,说是没有必要,师傅却是日渐悲凄,看着师娘一天天生命消逝。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有什么东西驱使他这么做,他占了九门中的一门,名义上叛出师门,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但是他做了,他在师傅门前跪了一宿,最后师傅放他走了。
走之前,张青柠好像遥遥的对他说了一句,对不起。他在对不起什么呢?
一系列的变故,丫头去世,再到后面的张青柠不见踪影,师……二月红,其实是最难过的,张青柠就这么消失的一干二净,他对不起二月红,但其实自己也对不起二月红,他守在了二月红门前很久,他的闭门不见,他的伤心欲绝,都像一根针。
后面所有人都忘了,忘了有那么一个人存在,忘了有那么一个对人好到有些蠢的人,连他也忘了,他继续在他的盘口继续做着他应该的事,九门二爷府邸的门又重新敞开了,这一次传出来的,是他去世的消息。
或许到最后真正永远记得张青柠的人,是二月红,他的……师傅。
要是说张青柠真的对不起一个人,最对不起的,是他的师傅
真正的所有的道歉都不应该给他。
陈皮阿四抬起头,看向张青柠,半晌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回去吧。”
两人比来时更加沉默,雪淋了满身,浑身冻的麻木,毫无知觉,甚至沉痛。
阳光好似又回到了那时的毒辣,陈皮阿四轻笑一声,颤颤巍巍的举起手,挡了一下斜射过来的阳光,然后愣了愣,又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