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后黑亮的双瞳静静地凝视着弦筝,过了许久,突然红唇轻扬,白皙的手指尖落到了弦筝的鼻尖上,娇憨地笑道:“弦筝,我凤鸣族事隔上百年再为大国师,可不能丢了凤鸣人的脸。好好地摁紧你的心,不要焦燥。燥者,必败。”
“是。”弦筝轻轻推开佳后的手指,退开两步。
佳后在桌边坐下,拿出一只龟壳,双眸轻合,不急不缓地晃动几下,卜了一卦。
三枚铜钱转动无数圈,嗡嗡地响了一阵,稳稳地立于桌子中心。
弦筝慢步走过来,眉头越拧越紧,低声说道:“怎会有如此异象之卦。”
佳后一枚枚地收起铜钱,重新起卦。
弦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摇动的双手,直到铜钱落于桌上时,脸色不由得大变。
三枚铜钱又立回了原地!
一连六次,卦象都如此诡异。
佳后捧着龟壳,脑袋微微偏着,盯着桌上的三枚铜钱,轻轻地说道:“一路明月照水中,只见影儿不见踪。大凶之中定有破局。”
“也不作数,事在人为,天象如何,能奈我凤鸣人如何?当年他们灭我凤鸣人,可是该活下来的人都能活下来。”弦筝一把抓起铜钱,用力掷向木桌。
咣……
连续三声,铜钱深深没入桌面。
“又忘了我说的话了?燥者必败。你这急燥的性子怎么改不了?”佳后放下龟壳,抬头看他,说话声越加柔和。
弦筝抱拳作揖,小声说道:“知道了。”
佳后盯着他,轻声说道:“我们凤鸣一族向来都是能者为尊,自我们出生起就开始进入了重重筛选、考验。天姿为上者,定为上族人。天灾人祸时,全族人都会豁出性命,保下选进上族的孩子,由秘师暗中抚养长大,伺机重建凤鸣族。盛元开国皇帝深获悉此事之后,满天下追杀我上族子弟,取最后,七十九人,仅剩下五人。如今你我已是上族子弟传来的第四代了,前三代人蜇伏于数国,好不容易才让我凤鸣族重新走出来。你我若不能沉心静气,只怕会毁了秘师大人的心血。”
弦筝深深吸气,紧握的拳头松开又抓上,眸中现出忧虑之色,“佳后,非是我焦燥,而是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事事不顺。眼看慕长情就要打过河了,你还是不急不忙,连一丝口风也不愿意透露给我。我实在想不通。”
“想不通就忍着,你只需要知道,他不可能打过来。”佳后垂着眸子,淡淡地说道。
弦筝紧抿双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外走。
佳后慢吞吞摆着龟壳,唇角妩媚地扬着,像是想到了多开心的事……
——
盛京城。
月色大好,罗衣巷子尽头的小井台前,几名女子正坐在这里捶洗衣裳。脏衣服堆满了几只大木盆的,几个女子不停地挥动木槌,敲打铺在青石台上的外袍。
“公主,我来吧。您歇会儿。”右侧的女子抹了把汗,起身走到井台对面。
关泠湮的头发被汗水浸湿透了,大颗的汗水顺着清瘦的脸颊往下淌。她放下木槌,拿起身边的小木瓢,从木桶里舀了瓢冷水仰头就喝。
婢女们纷纷放下木槌,围到她的身边,担忧地看着她。
“公主,大丫头还没回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会不会自己跑了?”
“两军交战,去了的人,可能再也回不来……”
“可若她真的把信送到了,云长安一定会送信回来的。她是一个有本事的女人。”
婢女们七嘴八舌地说了半天,关泠湮一个字也没说,埋头继续捶打衣服。
“这么多衣服什么时候洗得完,我好饿。一盆衣服才三个大钱……”有人弱弱地说道。
“公主!”有个婢女往地上一坐,忍不住哭了起来,“公主你不要这样了!我们为何要在这里受罪。”
“你走吧。”关冷湮头也不抬地说道。
那婢女咬着牙,哭了几声,站起来就走。
“喂!你怎么能丢下公主!”另几个人赶紧跳起来,想把那女子拦回来。
“让她走,你们想走的,都走。”关泠湮抬头看了一眼,沙哑地说道:“勿需跟着我受罪,我是死也死在这里的。”
“可是……为什么?难道要为了那个猪狗不如、狼心狗肺的慕正曦?”婢女们都急了,扑过来,跪到她的腿边,一声声地哀求她,“公主,走吧!”
关泠湮咬紧牙关,拼命地捶打着衣裳,那表情、那力道……仿佛要把自己的生命一起捶碎掉才甘心。
“公主!”
“走哪里去啊!”关泠湮终于停下来了,身子绷得紧紧地,抬眼看向面前泪流满面的婢女们。
众人静下来了。
“且不说我们根本走不掉,就算走了,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比现在好。回天晋吗?若天晋容我,早就派使者来接我了。可哥哥没来,母后也没派人来接我!我们要怎么回去?去云长安那里?我有什么立场去她那里苟言延喘?若我带你们去别城流浪,我这样的身份,又是这样的乱世,岂非是带你们入火坑?若在路上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良心上怎么过得去?如今我已经这样了,你们跟着我,不管去哪里,都会吃苦受罪。说到底,我是一个没有用的主子,甚至想不出一点可以让大家过得好点的办法。你们跟着我,只能干这些粗活,吃不饱,还要受人欺负……若是你们真想走,我也希望你们暂时不要出盛京城,烽烟四起,我们女人能往哪里走?干粗活,总强过落进粗鄙男人的手里。”
她说完,继续埋头洗衣。
婢女们沉默了会儿,啜泣着回到了自己的木盆边,用力揉搓盆中的衣服。
关泠湮哭了,大串的眼泪往木盆里砸。她挥着手臂,哽咽着说道:“若知有今日,我也不会学什么女红刺绣歌舞曲音那些讨男子欢心的东西,我也学挥剑举刀,起码能杀了敢欺我辱我之人……跑不快也骂不过别人,沦落如今,全是我自己没用。”
“关泠湮,你知道没用,还洗个屁的衣服啊。”嘻笑声从几人头顶传了下来。
关泠湮匆匆抬头,只见从茂密的枝叶间落下一角袍子,烈酒的气味扑面而来。
“谁啊?”婢女们飞快地围过来,把关泠湮护在中间。
“你的这些丫头们对你还真好,怎么办,本来只想带你一个人走的。若是把她们丢下,你一定不愿意吧。”一张漂亮的脸从树叶间露了出来,咧咧嘴,满脸笑。
“公子何人?是云长安派来的吗?”一名婢女紧张地往四周张望,急声说道:“有探子在,快躲好。”
“那些赖皮狗,能奈我何啊?你们要不要跟我走?”男子伸下一只胳膊,手指朝关泠湮轻勾。
“行了,走吧。”又有一声低醇的声音响起。
“咦,你也到了。大师姐说了,谁能成功地带她走,谁就是我大师姐身边第一谋士……”
“是闲王麾下的谋师。”
“我不管,只能我是。你若敢争这位置,我就和你打架。”
“不要胡闹,公主快随我来。”
婢女们看向树后,祈长的身影气宇轩昂,是陌生的脸。
“你们……真是云长安派来的呀。”关泠湮握着木槌,
“我是瞳风。他是呆瘦子。”瞳风从树上跳下来,一把抓住了关泠湮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往肩上甩。
“喂……”关冷湮吓了一大跳。
“别喂了,你知道我和呆傻子费了多少劲才把守在四周的狗给放倒吗?若不是大师姐摸到了佳后钉暗哨的规律,你就得在这里洗一辈子的脏衣服。”瞳风背着她跃上树梢,扭头朝树下的步泠卿挤眼睛,“剩下的姑娘全交给你了,若你不能带回去,那是你无能。谋师之位是我的,你以后休想靠近我大师姐。”
“公主!”见关泠湮要走了,婢女们急了,赶紧扑过来抱住步泠卿,“公子请带我们走!求求公子带我们一起离开!”
步泠卿身上挂了五个婢女,十只湿漉漉的手齐齐抓着他不放,弄得他一脸尴尬。
“各位姑娘,跟我走就好,先松开手……”他想抱拳行个礼,抬手时,却被婢女们以为他要挣开,于是婢女们越发用力地往后拖他,勒得他差点倒在地上。
他抬头看半空,瞳风已经带着关泠湮跑得没影了。他拧拧眉,吹响口哨,唤来两匹马。三人一匹,匆匆奔向城东一角。
“这要怎么过去?”看着眼前黑呦呦的环城河水,关泠湮胆怯地问道:“里面是有吃人的鱼的……我亲眼见过,他们把人丢进去,就只剩下一具白骨!”
“怕什么,我大师姐肯定直接跳下去了。”瞳风唇角勾起,手往水中捞了一把,咣当声中,拽出一条铁链子,随着河水的响动,一只铁笼出现在关泠湮的眼前。
“要呆在里面?”关泠湮吓得退了两步。
“进来。”瞳风抱着她往铁笼子里跳。
关泠湮的尖叫声还没从双唇里碰出来,人已经随着瞳风一起跳进了铁笼中。冰凉的水从四周淹过来,她吓得闭紧了眼睛,死死地缩在瞳风的怀里不敢动。
护城河里有吃人的鱼,有巨毒的水蛇,还有可怕的暗器……
“她真不怕吗?”她在失去意识之前,慌慌地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