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回望阡安，细雨之下一片狼藉萧索景象。
云长安按下轮椅双翅，摇摇晃晃升到半空，清冷的眸子安静地看着脚下残破的城，久久不出声。
“喂，妖女。”愤怒的声音从下头传上来。
云长安低头看，一身脏兮兮的小个子男人正仰着头，冲她丢来一团圆圆的东西。那团东西在半空中裂开，驴肉的香气在风里散开。
是那个卖驴肉火烧的小掌柜！
“你吃了我的火烧，怎么能害我阡安城的人？”小掌柜跳着脚在底下骂。
云长安摸到一粒飞溅到发间的驴肉，慢慢地放进嘴间，轻轻点头，“好吃。”
“妖女，你害人……”小掌柜继续跳着脚骂她，却把背着的那一大包驴肉火烧捂得更紧了。
“你叫什么名字？”云长安问他。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万金宝，你记着了！”小掌柜怒气冲冲地嚷道。
云长安点头，严肃地说道：“你也记住了，我叫云长安，不叫妖女。阡安城虽非我所害，但我确有责任。待来日，我会还你们一个更好的阡安。”
“那死的人呢？白死了吗？”小掌柜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往地上一坐，捶胸顿足地吼，“都是吃过我的驴肉火烧的人，我爹说过的，吃过的我家火烧的人会长命百岁。可是我们那条街上都死光了！我要不是前一晚醉了去，也死了！”
“人死不得复生，好好活着吧，好好卖你的驴肉火烧。”云长安冷淡地说完，掉头就走。
“真是妖女！冷血无情！”小掌柜抹着眼睛大哭大骂。
云长安不想解释，解释无用，结束这一切才是最重要的事。
这时候她脑子里反复回过一个画面，父亲跪在大堂中间，痛哭流涕，而爷爷稳稳地坐在书案后，捧着书风轻云淡地问父亲：激动吗？想挥刀吗？想冲去吗？
父亲叩首、连称不行、不能……
爷爷又问他：那为何要哭？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日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你是军师，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对你接下来要用的策略产生影响。痛苦也罢，愤怒也好，都吞回去吧。
父亲在地上连连磕头，哑声哭道：爹，儿子办不到……”
爷爷没再接话，捧着书该继续看，中间还续了两次茶水，就当面前没有父亲那人。
她记得当时爹爹额头俯地在地上跪了足有一个时辰，他痛苦地缩卷着清瘦的身体，不停地发抖。当年她才五岁，什么都听不懂，只觉得爹爹一个大男人居然哭成那样，很是为他难过。
后来她听娘说，当时敌军在阵前，活剥了父亲最好的朋友的头皮，还把那位将军点了天灯。一千多士兵全部在父亲眼前被烧死，他却不能去救。
云长安后来也想过这件事，她觉得父亲救了更多的人，所以那一千人死得其所。但现在的云长安，她终于明白了父亲当时为什么那么痛苦。
你拼命想少牺牲一些人。却偏偏要眼睁睁看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你眼前逝去。你使不出一点力气，你连喜怒哀乐都得死死咬唇内。你得冷静，不可以被敌人激怒，你得马上做出判断，下一步要更加严谨、更加迅速，不能再给敌人可趁之机，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这一切。八壹中文網
军师难为，上要顶住主子的施压，下要让将士勇往直前。你的计策关乎一个国，关乎无数条人命，决断越准，计策越妙，救下的人就越多。
“怕了吗，长情哥哥？我们可能会输！”她问道。
“输有何惧？况且，一定不会输。”慕长情握紧她的手，把她拉到了马背上。
——
去保田骑马最快，一行人全程马不停蹄，于深夜时抵达保田。
齐术与和玮在这里已经维持住了局面，封锁一切水源，让百姓暂时出城躲避。齐术比寻洋有魄力，所以保田的情况比阡安要好。
“闲王殿下，阡安与保田的事一出，其余十二郡又动摇了，大鼎、乐山、何采已经出兵了。”齐术跟在慕长情身后，低声说道：“这三个地方离我们现在驻扎的地方不远，若从三面包抄，会很危险。”
“出兵了吗？”慕长情眉头紧皱，扭头看了何术一眼。
“对，每城五万人，共十五万。怡清城那里还有二十万，我们长途跋涉而来，他们就地设伏，这仗有点难打。”何术拱拳道：“闲王是否考虑暂且退兵？”
“继续往前。”慕长情沉着地说道：“若此时退兵，士气必大打折扣。”
“可是……”齐术还是有些犹豫。
“不必可是，听闲王殿下安排。”云长安用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草药汁，小声说道：“三十五万人，好说。”
齐术张张嘴，又闭上了。
这一仗若慕长情和云长安赢了，那钟睿瑶颓势必不可挽回。若他们输了，之前所做的努力统统白费。
“之前派去说服各个城主的人都被扣下了，虽然没杀他们，但情况也不太好，无法给我们送信。百姓中间盛传是王妃下毒屠城，还说不会放过另外十三城。更盛传为闲王殿下为讨王妃欢心，四处陪她观看百姓死去的一幕……说闲王和王妃简直是比恶魔还要歹毒。”和玮追过来，俯到慕长情耳边小声说道。
民心若失，前行之路会越加艰难。
慕长情的脸色终于变得有些难看起来，握着茶碗的手指用力，瓷片咔地一声碎裂成了几片，锐利的尖角划破他的指尖，鲜血顺着瓷片往下淌。
情势分明对他们十分不利。
——
慕长情与云长安陷入困境的消息传进怡清城中，钟睿瑶兴奋得一跃而起，仰头大笑，“来和本郡主继续争啊，看你们两个怎么办！”
“郡主，现在出兵正是好时机！前去迎接佳后的人也与他们相会了，到时候我们四面夹击，必能将慕长情打得落花流水。”几位将军也激动起来，纷纷上前请命，要带兵出战。
“我要亲自去，亲眼看到她在我面前化成一堆烂骨头！”钟睿瑶忿忿地咬牙，双眼怒瞪，“取我的战袍来。”
将军们面面相觑，想拦住她。
“郡主要亲自去？”
“城中不可无主，郡主留在这里就好。”
“对啊，末将请命前去，定会拿二人首级来见。”
钟睿瑶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用力推开了挡到面前的一位将军，厉声呵斥：“本郡主要亲自打这一仗，亲手活埋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要让天下人知道我怡清郡的第一郡主绝不好惹。”
见拦不住她，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换上战袍，跟随她领兵出城。
河阳来的大军必要经过洗天谷，到时候三路包抄，就能让他们无处可逃。
钟睿瑶到了洗天谷最高处，往远处看，招摇一片的皇旗隐隐可见。瑞帝的黑甲军快到了。
“郡主，茶已煮好。”同样身着盔甲的婢女抬上小桌，把煮好的茶放到她手边，侍奉她饮茶。
茶壶是上好的紫陶壶，用的是上好的白瓷盏，上面烧制着钟睿瑶亲手绘的天女图。她捧着茶碗，眼中充满了期待的光，迫不及待地想看着几路人马齐聚此处，将慕长情和云长安打得满地打滚，向她跪地求饶的场面。
“你们看，我怡清城的风景真是好。洗天谷，每逢雨后都会特别地美。天地水洗之后，蓝天白云像是伸手可触……可惜最近无大雨，看不到这样的美景。”她掀开面纱，抿了口茶，语气是久违的温柔。
众将却没有她这样的惬意轻松，紧张地看着那些越来越清晰的王旗。向佳后称臣，并非这些老将军们所期待的事。但事已至此，只能先选一条好走的路，暂时渡过难关。
“到底来了多少人，看上去人数不少啊。”婢女双手搭在眉前，朝那边张望了半天，小声说道：“奴婢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呢。”
“以后带你见更大的场面。”钟睿瑶轻轻盖上茶碗，骄傲地说道：“到时候，我就是天下第一位女郡王……还有可能……”
若她声名大噪，四海来朝，她再举起义字之旗，打向盛京。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呢！
她越想越激动，忍不住站了起来，伸长脖子往前方看。
从东西北三面都有旗帜出现了，那是从乐山，何采，大鼎来的人，各色旗帜在风里飘摇，仿佛在向她书写一个大大的“胜”字。
“去传本郡主之令，各军迅速布阵，等着斩杀慕长情。能活捉二人者，赏百万金。拿首级来见者，同样。”钟睿瑶用力挥了挥手，从脖子上拽出绳子，解下贴身佩戴的兵符抛给了面前的几位将军，“本郡主在这里等侯各位将军凯旋而归！”
几位将军拿着令牌，振臂高呼，带着兵马前往洗天谷，准备与各路人马会合。
看上去近的路途，走过去也得好一阵子。已是日落时，风卷起了漫天的蒲公英在乱飞。有些白絮飘到了钟睿瑶的发间，她拧拧眉，拍掉白絮，心里头突然间有些不安。坐了会儿，她忍不住站了起来，爬上了最高的那块巨石，远远地看向那些飘摇的战旗。
那些旗子似乎都停在了原地，可又不见是在布阵。
他们是在干什么？
难道已经发现了慕长情他们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