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一如既往的躁动而平静,阿浆对她笑,“阿令你真好。”
阿浆比她高一个头,但也很瘦,脖子长而细,五官很精致,在这些宫女里头算出挑的,她们相识于静心宫,一同侍候着一位犯了错的妃子。
阿令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阿浆的时候,她笑着露出尖尖的虎牙,就像现在,很好看。
阿令抿了抿嘴角。
等阿浆瘦弱的背影慢慢的消失在夜色里,阿令抬头,看了看挂在檐上的宫灯,她知道阿浆是又去了太液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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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们嘴里的“那人”,阿令听过太多次,但是并没有见过。
自从元宵节那个晚上阿浆第一次同她聊,那个偶然的相遇,她在太液池,丢了东西,慌慌张张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人正好路过,便帮了她。
“那人”就是礼谨太子,刘瑾。
受六宫瞩目,万众宠爱的小太子
之后阿浆每次提起他,都会说他怎么怎么的好看。
她的欢喜和甜蜜几乎是单方面的,几天前她得偿所愿的去了毓庆宫当差,又被贬回来了。
阿令清楚的记得,她去的那天笑的那么好看,她回来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失魂落魄。
亥时一刻,梓树来查房,一瞟那鼓鼓囊囊的‘被窝’,大夏天的盖这么厚的被子?她瞪着眼睛:“又不在?”
阿令窝在被子里露出个头顶,没回话。
“你们就作死吧。”梓树狠狠的啐了一口。
阿令等到天都亮了,阿浆也没有回来。她一晚上盖着被子,捂了一身痱子,手脚却是凉的。
这天一整天,她走神了好几回,誊写的簿子头回被周掌薄的丢了回来,顺带着也赶她回去休息。
司薄司的工作并不难,她进来快一年了,当初还是阿浆为她求了人,奔忙了许久。
冥冥之中等待着她的就是残酷的事实,往后的几天,阿浆都没有回来。
西院守门的侍卫告诉她,定是飞了天了。
飞的是哪门子天呢,西边,还是东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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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浆就这么没了消息,梓树一连说了三声该!院里的其他宫女私下里都议论着,或惋惜或悚然。
日子没了一个人还是照旧过着,夏天一日热过一日,热到顶骤然下起了暴雨。
周掌簿喜欢她的娟秀的字,连带对她人也十分的温和,大暴雨天黑的早,就叫她回去。
雨势汹汹,先是闪电亮起来,紧接着一声炸雷,然后哗啦啦地下起雨。
太液池分东、西,而阿浆每回去是东池,那边很安静,越靠近越发现路上要暗很多。
阿令撑着伞艰难的走着,隔着还很远,就闻到了水的气息,不同于雨水,不同于井水……那更咸湿的味道。
她想起了阿浆的眼泪,哭肿的核桃眼……
阿令忘了自己发了多久的呆。
水面起了雾气,缭缭绕绕的,阿令就是在这样烟雨朦胧的景色里,看见了那个人——独自撑着伞从远处走来,沿着水岸走,目光不知道看着哪里,高高瘦瘦的身形一点点的清晰起来,单薄而瘦高的少年。
他并没有注意周边,从阿令的视线里出现,然后慢慢的沿着岸走远……
阿令肢体僵硬的跟了上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跟了上去,可能是,茫茫的雨幕遮着,她没有看到他的样子,也可能是,她还记着阿浆的笑,以及阿浆的爱。
她总是想,怎么会有杀人的爱呢。
爱,应当救人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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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瑾走着走着,感觉身后多了一个人,他转头,看见小小的阿令撑着东倒西歪的伞,闷声走着。
刘瑾一愣,眨了眨被雾气泅湿的长睫:“你跟着我?”
听到声音那瞬,阿令竟然还没停住脚,直直凑到了对方眼皮底下。
慢一拍的站定,在和那张脸对视片刻后,有那么一瞬间她听不见声儿,那噼里啪啦的砸在伞布上的嘈杂,消匿无形。
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长相,却会夺了人的呼吸,还会移不开眼。
阿令没说话,又慢一拍点了点头。
刘瑾容貌姝丽,早已习惯旁人窥视,见她呆呆愣愣的,他并未露出任何不满,只问:“为何跟着我?”
风一刮,雨水浇了她一头,早已抵挡不住的伞发出脆弱的嘎吱声,她本来就小,又被淋透,整个人如同一只流浪的小猫,可怜又弱小。
“我、迷路了。”阿令攥紧了手里的伞,声音也一颤一颤的,“你能告诉我,静心宫怎么走吗?”
静心宫……
刘瑾听完,眸光淡淡的落在她发青的唇上,然后,折身朝前走。
“跟上吧。”他说。
静心宫很远,很绕,但是刘瑾走的很顺畅。
阿令一点不奇怪。
她和阿浆在静心宫待了两年,那个专门给犯错的女人们住的地方,上至高贵的四妃,下至宫妇,而眼前的这人,他的生母,锦妃,也住过。
一路上,茫茫的,滂泼的雨。
路过梅林,入目皆是光秃秃的枝桠,又荒又凉。
阿令缩了缩脖子,整个人好像更冷了。人一冷就会觉得时间都冻住了,一段路走的愈发的漫长起来。
刘瑾在一座破落的像废宫的院墙前停住了脚步,望着挂着雨帘的前檐。
静默良久,他转头看向了跟了一路的尾巴。
他的目光当是,嫌弃的。
因为她手里的伞,很破,伞骨断了三根,右边的伞面完全是塌着的。阿令低下头去,将伞面往下压了压。
“谢谢……这边的路我认得了。”
雨声很大,她有些怀疑自己的声音对方没听见,头也有些发沉,可能是冻着了。
同样是在铺天盖地的雨里,刘瑾身上也早就湿透了,他没有再停留,往回路上走去。
雨幕很快就模糊了他的影子,阿令转身朝另一条路上走,思索着,如果只是萍水相逢,他也不算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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瓢泼大雨让阿令脆弱的身板面临生病的威胁。
这天的电闪雷鸣中,夜却好似比平常更静,还有点死气沉沉,她躺在床上好一会,脑海中浮现了阿浆还在时,屋里有人气的景象。
阿令默默的算了下日子,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逐渐成形……临睡前,她想这个时候最好别生病。
结果,第二天一整天昏昏噩噩,撑到晚上,她还是发起了热,熬过了后半夜,人才清醒些,之后几日都没好。
第七日天气终于放晴,所有人都神清气爽起来,唯独阿令还是病怏怏的。周掌簿破例给她放了半日假,还给了她两个药包,嘱咐她煎水喝了。
可是阿令惦记着要去静心宫,拎着两个瘪瘪的小药包就去了。
这几年她的身体状态差得很,生起病来总不得好,弯弯绕绕的路走的她头重脚轻,好几次差点栽倒。
到了静心宫东侧门,她足足歇了一炷香,才缓过来,然后慢慢腾腾的往里走,她粗略的判断着方向,寻摸了许久才到后殿。
阿令在这僻静的地方转了转,最后寻了根柱子靠着坐下了。
等了一个时辰,阿令身体都发木了,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不远处的殿门口。
又过了半个时辰,她还是没有等到人。
不来了?
阿令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午饭没吃,晚饭不能再错过了。
又等半个时辰,阿令慢慢腾腾的起来,往外走,刚到门口,她倏尔转身退到旁边,背靠着墙壁。
眼睛瞪得大大的,整张脸都活泛起来了。
她被吓得,有点呼吸困难。平息了好一会儿心跳,阿令才微微侧过身,悄悄的探出头看向外面。
他还站着,直挺挺的。
刘瑾穿的是织锦云缎,却是一身黑,身形衬得越发瘦削,单薄。他微垂着头站立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站了有多久。
人来了,没有进来这里……阿令头虽然昏沉,思路却明晰,七日前他也没有进这地方。
没见到他之前,她还不肯定,现在却很清楚,刘瑾果然是在为他过世的生母‘虞祭’。
阿令知道宫里根本不允许私下虞祭,但是刘瑾不一样,他的身份,给了他能在宫里横行的资格。
只是有一点她仍旧是疑惑的,刘瑾一年前回宫,他生母死了一年,循例该弄的是周年祭,可是阿浆和她聊过,宫里没有人敢提太子生母。
就连刘瑾自己,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祭奠’。
阿令耐心的等待着,没多久,刘瑾动了,最后扫了静心宫一眼,朝来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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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令跟了上去。
一开始她本来想保持点距离,可很快她就发现,不是她想保持就能保持的,刘瑾走的飞快,她拼尽全力小跑才没跟丢。
刘瑾拐过路口,径直朝着梅林走,那是他要回寝宫的捷径,阿令在他要进梅林前终于赶上来。
“等……咳咳!”
她跑的太急,一口气没上来,人往前一栽,直冲着梅树撞去,还好刘瑾反应快,他脚步一掠,挡在了树前头,还有抽空拉住她的胳膊,往一边拎。
举动是没错,就是力道没掌握好,松开手时,阿令疼的眼前一阵金星闪耀。
刘瑾脸色也不大好,略带病色,盯着她看了看。
阿令大口呼吸着,她下意识睁大了眼睛,“真、真的是你……”
刘瑾眯了眯眼,一闪而逝的恍然和惊讶,显然认出了她。
“你、你也记得我呀。”阿令语气欣喜,她微微抿着嘴,很浅的笑,颊边却有两颗小小的梨涡。
刘瑾上下打量她的目光顿在她那两枚小梨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