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刘浙待她如珠如玉,亲自照料无微不至,寻常家的郎君也不过如此,更何况他是天子之尊。
这日晚上,锦灯又是辗转不得安慰,抽筋了两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百日使了性子要去御花园走走,腿脚着了凉,怎么热敷都不好,一疼起来她就憋不住哭,可能是怀孕之后情绪本就难控,她时常笑也时常哭,刘浙每次都各种哄,有时候为了逗她开怀,情话也是张口就来,甜言蜜语能从他口里出来,当时的锦灯都呆了。
果然,此一时彼一次,若搁在两年前,他要是能多说一个字都比割肉还难。
这个头生的孩子不仅生产上会艰难,日子也都是比预期要早,所以哪怕都做好了心理准备,等那日真正来临的时候,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锦灯发动生产的动静一传出来,经过笋丝的略显惊慌的呼叫之声,乱了这本来还平静的宫宇,气氛立刻变得紧张起来,人全往长兴宫里来。
所有预先安排好的人都动起来了,连烧水的婆子都选了得力的嬷嬷,那负责产房与外头连接的宫女都换成了医女,进出的人无不是精挑细选的。
还未开始生之前锦灯已经想了很多次,无数遍,肚子里的孩子会是什么样,是男孩还是女孩,是像刘浙多一点还是像自己多一点。
她期待是如那晚梦中一样,是个男孩儿,像刘浙一样的儿子,她想刘浙需要一个长子,一个能安定朝纲的皇长子,甚至是皇太子,会是一个如青松般坚韧,如岩石般刚强的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她也想过,要是有个像自己的娇娇女儿,刘浙一定会无比宠爱,那个女孩儿也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儿……越想越多,越来越憧憬,等真的到了生产的关口,她突然什么也不想了,只要是属于他们的孩儿,无论怎样,都好,都无比的好。
锦灯听见周边一切的动静,甚至连外头刘浙因被拦着不让进来的发出呵斥声都听见了,说没有紧张是不可能,未知的事情总会让人心生畏惧,可她不怕,因为她心里有力量,为他生下孩子的念头有多么坚定,她心中的力量就有多强大。
她想象这梦中所见成真,他带着孩子逛灯市,那样繁华热闹的场景,是因着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勤政爱民,天下长治久安,他们的孩儿不用面对动荡不安腥风血雨,只要做一个贤明的守成之君,只要一想到孩子的到来能为他带去的安慰,她的心里眼里都溢满了柔情。
起先的疼痛并不明显,只是肚子下坠的阵痛,只渐渐地才频繁起来,疼痛的程度也在加深……很快,她的意识再不能自己控制,只满脑子疼,疼到虚脱,疼到麻木……
眼泪流的厉害,她连闭眼都觉得无力,从发丝到脚趾无一不疼,那是深入骨髓的撕裂的痛,她甚至希望自己这样晕过去,可她不敢松,耳边是太医一遍又一遍用力用力的吩咐,可她没有力气啊,全靠着一股执念才能紧咬着嘴里的软木塞,深深的呼吸又深深的吐气。
这是刘浙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难熬的漫长时间,一个白天到黑夜的等待,他始终没等到母子平安的消息,他是燕王朝最年轻的帝王,是经天纬地之才的少年,是万民之敬仰,然而这一刻,他的脸色苍白,唇都褪了血色,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也抵不住颤抖,一旁的陈全和笋丝也是面无人色,刘浙几次忍耐不住要产房里去,都是被他们二人拦住的。
他们知道若是锦灯不能平安出来,他们两的人头也留不住了。
锦灯已经虚弱到连参汤都无力喝下去,一旁的嬷嬷见情况不对顾忌不了太多,掰开她的嘴就往下灌了,足足灌了满满一碗。
另有一专门为她催动生产的擅于千金妇科的产婆推着她的肚子,一面大声的冲她喊着用力的节奏,那个节奏也是配合着她的深呼吸来的,就这样艰难的时刻,锦灯只觉得最疼的那阵已经过了,她已经疼麻木了,她终于有了片刻的清醒,咬紧了牙关,再次发力,那一股力量来的突然也来的大,助产的产婆惊喜的叫了一声:“头出来!头出来了娘娘,在使劲呀就出来了……”
所有人都精神一震,连那个刚钻出来的小生命也似乎受了感染,自己在往外冲,锦灯感受到了那股动静,身子不受控制的颤动起来,她的孩子再与她一起努力,如何不叫她感动,她要用尽一切的力量,一点点的把他带来这个世上……痛苦被拉得尤其漫长,却也充满的希望。
“出来了!出来了,是个男孩!”
伴随而来的是婴儿嘹亮的啼哭,内殿所有人都发出欢呼声,那是无可言表的激动。
锦灯整个人瞬间松了劲,呼吸放缓,握紧的拳头也无力的松开,意识随之渐渐飘忽。
耳畔隐约传来惊叫声,但都不抵婴儿的哭声,那么亮,那么响,她多睁开眼去看一眼,可太累了,她真的太累了。
锦灯知道自己一定又在做梦了。
因为还是那样的冬天,灯市回来的一大一小重新上了软轿,原路返回,她也随着他们一道,走过那段熟悉的路,风中传来那稚儿的声音,很清脆,他在喊父皇,他在撒娇的问能不能再去吃一回烤香芋,锦灯听得真真切切,却没法回应,惟只在唇畔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偶尔抬头,望一望高远的天空,并不阴沉,反而是雪亮的,纯澈的,很美好,回首时只觉得宫墙很高,宫巷很长,而他们一起走的很慢,日子也慢……
寒来暑往,四季交替,被冬雪欺压了一整个冬季的草木开始了翻身做主,因为一季新春又来了。
*
洗完衣裳回来,天已经全黑。
阿令从外院进来,阿浆趴在床上哭,周围围了一圈宫女。
她端着盆在门口停住。
里面一堆人的谈话传入耳朵。
“别哭啦阿浆。”
“好了,不要难过了。”
“明天嬷嬷要收绣品了,不能耽误正事呀。”
“……”
阿令将盆放回屋里,又取了巾子擦脸,绕到屏风后面换了衣服,才算舒爽了些。
她来到宫女们边上站着。
*****
这群人里,她个子最小,小小的五官,却是一双大眼睛,瞪的大大的,有点唬人。好几次院里的管事嬷嬷都被她那大眼睛看的不顺心,问她是不是瞪人。
其实,她就是眼珠乌溜溜的显大。
这些个围着的宫女都不太会安慰人,轻声细语地说了半天,也无非就是不要哭了,别耽误了活。
这样的安慰说了白说。
“嘿,这都围着干什么呢?”院里的大宫女梓树探头进来,“时候不早了,前头喊话呢。”
她招手,“赶紧的,都过去了……”
一听前头喊话,宫女们纷纷跑了。
有个转头要走差点撞到阿令,忙扶了她一把,边嘱咐了几句:
“等会你多劝劝阿浆。”
“你们一个屋里的。”
走之前还俯下身,在阿令耳边说:“让她别伤心啦,能伺候那人几日也是福气。”
阿令:“……”
多此一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然,阿浆哭得更惨了。
终于都走光了,只剩下阿令和阿浆。
*****
阿令呆站了会儿,小声说:“你饿了吗。”
阿浆依旧呜呜哭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房间空荡荡的,她的哭声更加明显了。
“再不去没饭吃了。”
阿浆没动静,阿令又说:“大院门关了,小门叫开的话,要被记录的,如果——”
“那你去呀!”阿浆忽然腾起,从床上仰起头看向阿令。
阿令想,她应该是在瞪自己,可因为最近哭了太多次,她眼睛肿成核桃似的,瞪不出什么效果来。
阿令没说话,一眨眼的功夫阿浆整个人又垮下来,抬手抹了抹泪,受伤的小猫一样吸气。
“阿令……”她一字一啜,“对不起……我不该凶你……”
阿浆这几日都丢了魂了,头发也乱糟糟的。
阿令碰碰她的胳膊,然后去拉她的手,“起来,洗洗脸,眼泪干了糊脸……”
她人小小的,声音也小小的,软软的音调起到了安抚作用,阿浆被她拉了起来。
北五所,聚集了宫廷内最多的人口,单宫女就近千余人,还有获罪的宫女子妇人、低等品级的妃子,当真是,济济一堂。
而这些宫人虽属最底层,也分高低贵贱。初进宫的都住通房,另外还有八人间,四人一间,以及,双人间。
阿令跟阿浆是双人间的。
*****
到底是迟了,两人没吃上饭,往回走的时候,阿浆突然甩开了阿令一路牵着她的手。
阿令回头。
“我不想回去。”阿浆低声说。
阿令知道她想什么,真心实意的安慰她:“等过几天,忘了就好。”
阿浆固执:“我不想忘……”
“要不,我再去央那个新来的厨工……找他要点吃的。”阿令又去拉住她。
阿浆摇头,“不,我不想回去,你自己回去吧。”
“这么晚了,出去就回不来了,晚上查人怎么办。”
阿浆决心已定,可怜兮兮的看着她,“你会帮我的是吗?好阿令……”
阿令望着那双肿得红红的眼睛,半响,低下头去,闷声嗯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