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子康想了想,道:“陛下,距离京城三百里之外的穆城,雁城,戚城,山岭之间,沟壑纵横,树木丛生,地广人稀。臣前去查看过,那里虽然地形地貌较为复杂,但是气候温暖湿润,只要将土地平整,治理为耕地,是可以种出粮食的。臣提议,可以把流民迁移过去,入籍新地,一来,可以安置;二来,可以开垦,对百姓,对国朝,都好。”
能够给予流民一处容身之所,安安稳稳地生活,自然比盲目地四处流离要好得多。
但文正道并没有马上附议,为官多年,他深深地清楚,朝堂上官员的一句话,有时候能够左右许多百姓的身家性命。所以在做出决定的时候,不可轻率,要谨慎。他凝视着冯子康,问道:“冯大人,才刚你提到,这一片山地,位于穆城,雁城,戚城,这三座城池之间?”
冯子康走向南书房西侧墙,那里悬挂着一副连国地域图,抬手指了指当中的一处:“那片土地就在这个位置。”
文正道眯着眼看了半晌,又问:“占地多少?”
冯子康答道:“约莫十万亩。”
“是否适宜百姓居住?”
冯子康沉吟片刻,道:“文大人,坦率地说,那一处的地形地貌以山岭为主,地势不太平坦,若非如此,那处也不会人迹罕至。但是自来开荒者都是艰苦的,必须做出牺牲的,所以才会有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的说法。”
文正道点点头,似是赞同冯子康的想法,接着他又问:“从治理耕地到种出粮食,需要多长时间?”
“首先需要选择适宜的地块进行平整,所谓适宜,便是有利于灌溉排水,防风固沙。土地平整好之后,要进行熟土回填,以满足农田耕作。下官料想,至少需要两年的时间。”
“那么这两年的时间里,迁移至那一处的百姓们的生活还是得依靠朝廷的供给。”
冯子康想了想,道:“是。这两年,百姓们只是付出劳动,而没有粮食的产出。”
“两年之后,粮食的产出能有多少?”
“据下官在北省昌平县的经验,一亩耕地,能收获小麦约莫四石,收获水稻约莫五石。但粮食的收获,不同气候,不同地区,产量不尽相同,还需要细细地摸索,实践。”
冯子康的应对让文正道很满意,言之有物,并非夸夸其谈之辈,他朝长恭帝道:“陛下,这片土地比较特殊,横跨三座城池,臣建议,不如将之划分出来,新建设一座镇子,专门用以收留无家可归的百姓,不仅仅是北省的流民,整个连国,甚至整个天下,只要愿意落户于此,都可以这座城池为家。陛下的仁慈宽厚遍及天下。”
吕端然心中赞叹,文正道不愧是屹立不倒的三朝元老,为人处世,既能坚持原则,又能面面俱到。如此一来,北省的流民被陛下收容,不但带来了新的劳动力,也彰显了陛下的贤德之名,将坏事变成了好事。
而土地占据在三城之间,管理上的归属难以决断,与其出事之后,三城或许相互推诿,或许相互争执,还不如一开始就自立的好。虽说建立一座城池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但若是经营得当,也许这座新建的城市会成为重要的粮食产出地。长恭帝对四侯始终有动兵刀之心,可以想见,他定然会大力支持。当下,吕端然忙道:“文大人的建议极好,臣附议。”
长恭帝凝神细思,新建一座城池可不简单,朝廷必须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而想要短时间内看到成果似乎也是不可能的。但是作为君王,又怎会不希望留下仁慈贤德,流芳百世的美名。
想想光烈侯的险恶用心,长恭帝终于下定决心:“便依文卿所言。”说着,又转头望向冯子康,道:“冯卿,既然是你起了这个头,朕便把这差事交给你。穆城,雁城,戚城,各自划出三万亩的土地。这座新建的城镇,朕就命名为善城,由你兼任太守,署理一应事宜。白手起家,不容易,你需要的物资,钱银,朕会命户部,工部全力支持。”
冯子康是个乐意干实事的人,显而易见,这是个困难重重的差事,同时也是十分难得的机会,他心中激动,躬身道:“臣领命。定然鞠躬尽瘁,不负陛下信任。”
就此尘埃落定。
长恭帝心中裁撤四侯领地的想法再坚定,此时也不再提起,因为目前有更为迫切的问题需要解决。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同预料,一个月后,陆陆续续有北省流民扶老携幼,衣衫褴褛,到达京城。
京城太守接到通报,心中庆幸早已经有所准备,便有条不紊地安排起各项事宜。
京城外空旷的土地上建起了若干个巨大的棚舍,准备了被褥,以待流民们入住,并且有专人负责伙食,每人每顿都能领到一个馒头,一碗菜粥。
千里迢迢而来,满身的疲惫,满身的灰尘,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吃饭的,休憩的地方。
流民们感激得泪流满面,跪倒在地,朝着皇宫所在的方向磕头,山呼海啸地呼喊着陛下万岁。
涌向京城的流民越来越多,棚舍已经无法容纳,于是便有许多人席地而睡。粮食的供应渐渐紧张,出现了有人为了争抢馒头而大打出手的情况。随着天气渐渐转暖,卫生环境每况愈下,粪便,垃圾,使得棚舍周围弥漫着一股臭味。
不满的声音渐渐冒了出来:
“昨儿我想要入城找份活计,谁知守城的兵士说我没有官凭路引,不让我进城,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可不是么,咱空有一身力气,只能日日在这儿混吃等死。”
“京城里的人都瞧不起咱们,昨儿我在城门口,一个卖菜的老头一见我,就捂着鼻子,远远地躲开了。”
“知足吧,咱能活下来,就已经是祖宗保佑了。”
“嗨,在这儿活着有什么意思?到处是臭虫,老鼠,苍蝇的。”
“你们说说,官府会将咱们给赶回去么?”
……
流民之中好似混入了一些奇怪之人,他们有的眼中闪烁着狡黠,最喜欢往说闲话里头凑,不着痕迹地煽风点火,添油加醋,使得本就心生不满的流民们更为义愤填膺;有的身强体壮,一副孔武有力的模样。
这一日,午饭时。
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手里捧着一个豁了口的破碗,厨子挥舞着勺子,往他破碗里乘了半碗粥,然后挥挥手:“下一个。”
小男孩抬起头,低声地说道:“我的馒头呢?”
厨子不耐烦地,像是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快走,快走,馒头已经没有了。”
小男孩皱了皱眉,踮起脚尖,朝厨子身后望了望,声音大了一些:“你后面的盆子里不是还有么?”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流民里头,也不乏一些会来事儿的,能说会道的,一来二去,他们的讨好奉承,让厨子高高兴兴,放饭的时候,厨子会多给他们一些食物,这样的后果,便是造成了食物分配上的不公。
厨子听了,脸色一黑,伸手将小男孩拨向一旁,骂道:“饿鬼,滚蛋。”
小男孩手里一滑,破碗摔在地上,碎成几瓣,菜粥洒了一地。
小男孩眼睛红了,天知道他寻来这么一个破碗是多么的不容易。他紧握着拳头,吼着:“你赔。”
厨子不屑,冷哼一声:“一个破碗,有什么了不起。”
小男孩怒了,狠狠地盯着厨子,他忽地冲了上去,一头撞在厨子身上。可他单薄的身躯哪里是五大三粗的厨子的对手,厨子猛力一推,他站立不稳,后退几步,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手落在碎碗片上,割出了一条深深的血痕。
一滴滴殷红的鲜血,深深地刺痛了流民们的心。若不是遭遇了天灾,他们又怎会背井离乡,苦难深重。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心中本就已经千疮百孔,如今见小男孩被欺负,流民们感同身受,不一会儿,便有许多人围了上来。
一名大婶挤开人群,走到小男孩身旁,蹲下身,从自己那看不清楚本身颜色的裙摆上,撕扯开了一段布条,轻轻地为小男孩包扎了伤口。眼泪从她的脸庞滑落,她的嘴唇嗫嚅着:“可怜的孩子。”
所有人沉默着,久久沉默着,而这压抑的气氛像是山雨欲来,让人窒息。
突然,人群中爆发一声高叫:“凭什么欺负人?”
犹如一点火星,落在干燥的柴禾上,瞬间燃起了熊熊火光。人群汹涌澎湃,好似在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就是,不就是一个厨子么,凭什么欺负人。”
“活不下去了。”
“活不下去了。”
流民们焦黄的脸上,写满了怨愤,暴躁。而隐藏在人群中随风而动的某些人,眼中却闪过兴奋和急切。
幻想着即将到来的庞大场面,带领着成千上万的流民们向着京城一涌而上,早已经潜伏在京城各处的江湖好汉里应外合,不多时,皇宫便被攻陷,那将君王拉下马来的成就感和刺激感,顿时让人血脉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