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宫中日子寂寞,思乡情切,人就越发的渴望温情。
长恭帝清新俊逸,品貌非凡,更兼少年登基,有着位尊者的尊贵,当这样的男人温柔以待,一颗芳心几乎是不可抑制地渐渐沉沦。
明知道不应该动情,却又无法克制,这种心灵上的自我博弈,要将她撕裂,很是痛苦。这也许就是后宫女人的宿命,她们像是繁星,仰望着明月的清辉,一生只为着那一个男人,争夺着他的钟情,注视和宠爱。
但她毕竟是清醒的,他刻意的怜爱,过于丰沛的感情,让她背上了宠冠后宫之名,成为后宫女人的眼中钉,笑语盈盈背后的阴谋诡计,让她摒弃了心底最后的天真,同时也让她看清,即便她有情,但她与他,永远处于对立的两端,不可调和。
他温柔的刀,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后宫里的女人像是他的傀儡,而控制傀儡的那根绳,便系在他的手指上。
对于长恭帝,德妃的感情很复杂,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
德妃的脑海里,忽然想起了祖母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只要把权力和财富牢牢地握在手里,哪怕没有男人,女人也能活得很好。
感情无用。也许是时候了断了。
德妃越是沉默,百花越是心惊。饶是大冷的天,她额头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娘娘恕罪。”
德妃眼角的余光瞥了百花一眼:“不是什么大事儿,起来吧。”
百花如闻纶音,大大地松了口气,躬着身子站起身:“奴婢谢娘娘恩典。”
“夜了,回去吧。”德妃垂下眼帘,幽幽地说道。
百花连忙上前,恭谨地搀扶着她的手臂:“是,娘娘。”
早春。
卸下了冬的冷寂,泉水清澈,花朵飘香,鸟儿鸣唱,一夕之间,满目青翠,和煦的春光像是一幅饱含着勃勃生机的画卷,让人沉醉。
然而朝堂之上,并未领略到这股和暖的气息,依旧寒潮涌动。
长恭帝快刀斩乱麻,惩办了几名官员。这几人,都与四侯有着密切的关联。
元乾宫。南书房。
长恭帝抬手一掷,“呯”的一声,一只白里黄瓷茶杯被摔在地上,温热的茶水四溢,瓷片细小的碎屑飞溅,几位被赐座的朝臣心下一紧,长恭帝已经很久没有如今日这般震怒,连忙起身:“陛下息怒。”
长恭帝脸色铁青:“荒唐,荒唐。千淩江水道开春冰雪消融,造成河水泛滥成灾,淹没农田,冲毁房舍,百姓伤亡者不计其数,朕没有治他的罪已是开恩,他还有脸问朕要银子赈灾?”
北省光烈侯马恒派来信使奏报:千淩江水道决溢,水势浩荡,庐舍为墟,舟行陆地,人畜漂流,灾民饥不得食,寒不得衣,号哭之声闻数十里……请奏陛下拨付钱粮,以解水灾之困。
中书省中书令文正道略微思索片刻,道:“陛下,去岁国库盈余白银八百六十五万两,拨付赈灾银子,也并非不可,毕竟灾祸之中,百姓苦难深重。”
尚书省尚书令兼刑部尚书吕端然似乎并不认同:“文大人一心为民,可敬可佩。然而赈灾银子拨付到北省,能否真正到达百姓手里,还有待商榷。”
文正道脸色凝重,长长地叹了口气:“吕大人所言,老夫明白。北省乃是光烈侯一手遮天之地,朝廷即便是着急,也无可奈何。可是北省的百姓,同是陛下的子民,生活在陛下的国度,君父又怎能弃之不顾。”
这的确是左右为难。长恭帝是有能力,有雄心壮志的君主,可如果连最基本的爱惜子民都做不到,怎能算是一个合格的君主?但若是将银子拨付到北省赈灾,就无法绕过光烈侯和其手底下的官员,可以想见,银子十有八九会落入他们的腰包。
南书房里一片静谧。
长恭帝冷哼一声,打破了沉默:“四侯先祖对连国有功,钦命镇守一方。然而其后辈在领地称王称霸,朕任命到四省的官员,要么有名无实,要么碌碌无为,重要的位置均被四侯牢牢把持。更私吞百姓上缴的税赋,而朝廷却每年拨出巨额的军饷,养着四侯旗下的兵马。据说四侯及其亲眷生活奢靡,府邸,建筑得比朕的皇宫还要富丽堂皇,这些银子打哪儿来?
朕一忍再忍,如今已是忍无可忍。朕要撤了四侯的领地。”
长恭帝此话一出,举座皆惊。
吕端然急忙道:“陛下,请冷静,三思啊。”
一直以来,朝廷和四侯保持着心照不宣的微妙平衡,假若有一方率先打破了这个平衡,后果肯定是不堪设想的。
以四侯的强势,肯定不会心甘情愿任人摆布,最坏的情况,起了兵刀之祸,硝烟四起,连国可就乱了。而连国相邻,有齐国,燕国,连国,难说他们不会趁火打劫,连国甚至有灭国的可能。
文正道也说道:“陛下,请三思。如今,并非裁撤四侯领地的最好时机。”
长恭帝冷声道:“隐忍了这么多年,何时才是最好的时机?养虎为患,四侯欲壑难平,早晚会反叛。时日越长,为祸越深,还不如现下就狠下心,一举解决。”
长恭帝胸口剧烈地起伏,显然气愤难平:“朕看来,此次千淩江水道决溢,也许是光烈侯有意为之,以此来要挟朝廷拨付钱银。”
吕端然迟疑:“这……不能吧。若是光烈侯如此心狠手毒,视人命为草芥,还有何民心可言?”
长恭帝斜了吕端然一眼:“莫非吕卿对四侯还抱有期望?”
吕端然心中咯噔一下,慌忙道:“陛下,臣之忠心,可昭日月。请陛下明鉴。”
长恭帝冷笑:“这样最好。”
吕端然一叠声地应道:“是,是。”
“陛下。”听得文正道开口,着实让吕端然紧绷着的心弦松了松。只听文正道说道:“陛下,虽然国库充盈,然而京城以及周边二十三城的粮食仅能够供应百姓日常用度。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万一战事一起,朝廷的粮食不足以支撑。北省土地肥沃,南省雨水丰沛,粮食产出丰足,只这一点,便胜了先手。”
长恭帝沉吟片刻,斩钉截铁地道:“战争胜负的决定因素有许多,粮草不过是当中的一环。朕坚信,只要将士用命,上下一心,朕不会输。”
假装的和睦,掩盖着心底对于战斗的渴望,仿佛听见冰层碎裂的声音,释放出被压抑着的希冀。
吕端然识趣地不敢再多言。
文正道还想再劝,但见长恭帝满脸的毅然决然,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心中暗暗想着,作为一国之君,一个有血性的男人,陛下也许是一时冲动,冷静过后,自然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这时,一直在旁,久久沉默着的冯子康开口道:“陛下,臣有本奏。”
冯子康今日南书房觐见,是为了向长恭帝回禀春耕的各样事项。农业是国朝的基础,春种秋收,很受长恭帝的重视。碰巧文正道和吕端然联袂而来,拿着北省光烈侯的水灾奏报请见长恭帝。否则,以冯子康正四品司农寺少卿的官位品阶,是无法与中书令和尚书令这两位行宰相职的朝廷重臣一同在南书房议政的。
长恭帝看他一眼,道:“讲。”
冯子康沉声道:“陛下,水灾过后,村庄良田尽成泽国,幸存的百姓痛失家园,生活无着,只能背井离乡了。这样数量庞大的流民无论去向何处,都是一个棘手的难题。也许不该以恶意来揣测人心,但是,北省若是安置不了,流民们会不会往京城来?若是没有准备,措手不及之下,京城极易引起混乱。”
冯子康话语中暗藏深意,在场之人皆非泛泛之辈,马上便意识到了严峻性,若是光烈侯有意引导流民前往京城呢?
流民脱离了官府的管理,身份不明,辗转无序。如果真有大量流民涌向京城来,必须提供给他们饮水、饭食,单只这一项,京城便要承受巨大的压力,更遑论治安,秩序等诸多问题。
长恭帝皱眉,冷笑一声,眼中迸发着怒火:“原本朕只是怀疑千淩江水道决溢,事有跷蹊,如今,朕可以肯定,这必是光烈侯的诡计。”
既可以向朝廷索要赈灾银子,又可以利用流民破坏京城的安稳和太平,一箭双雕,只是苦了为了生存而颠沛流离的百姓们。
文正道思索了片刻,道:“陛下,事关重大,的确需要未雨绸缪。臣建议,若是有流民到来,必须安抚,不得驱逐。户部即刻拨款,大量购买粮食,布匹,火油,太医院储备药物,控制水源,以防环境脏乱爆发瘟疫。”
吕端然接口道:“是否在城外开阔处设置屋舍,安置流民?同时,御林军要加强京城的巡防,还要严密注意京城里各商户的情况,严令禁止生活必需品和粮食蔬菜囤积居奇。”
长恭帝点点头:“可行。文卿和吕卿的意见可拟明旨发下,并送达周边二十三城。令各城太守做好准备,积极应对。不过这些都治标不治本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