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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许仙安慰李六九,让他别担心,自己会想办法把小蛇要回来。
本打算等明天一早,他亲自去一趟魏家,找魏莒买回来,应该是可以的。
等回到酒馆,许仙特意给李六九打了一壶酒,带回家给他爹。
送走李六九后,许仙挨着酒坛走了一圈,挨个敲了敲又闻了闻。
果不其然,
不起眼的地方,少了半坛酒,还被兑满了水。
这两天没在酒馆,都交由沈鲤和苟小圣去打理,不出意外,苟小圣偷了酒,要不是自己喝了,要不就是低价卖了钱去了赌坊。
许仙气不打一处来,想找到苟小圣当面质问,发现后者早就不在前堂。
小小的沈鲤,踩在凳子上费力擦拭柜台,“少爷,他一大早就鬼鬼祟祟的跑出去了。”
许仙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他蹲在门槛处,等着苟小圣。
苟小圣向来就是这样,起初只是从每个坛子里各偷一点,看不出来痕迹,现在愈发大胆,直接偷半坛子,不仅如此,还往里面注水。
好在许仙发现了,如果没发现又卖出去,岂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
酒馆往来的熟客,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街坊邻里,许仙父母失踪后,他好不容易才捡起口碑,小心翼翼的经营着,生怕砸了这面招牌,况且隔壁太平街的徐家酒馆,还巴不得自己出纰漏呢。
家住隔壁的老秀才一身酒气,晃晃悠悠的走了出来。
等人走到大街,来到了许仙酒馆外,慢悠悠躺在门前,意味深长看了许仙一眼。
大眼对小眼。
“喝足了?”
许仙随口问了一句。
老秀才哼了一声,抬起手指着许仙,一副命不久矣的神情。
“小兔崽子在酒里下毒,噗!”
老秀才说完,口吐白沫,仰头栽倒在地,很快就挺尸了。
许仙翻了个白眼,任凭他躺在酒馆门口,没有搭理他,无非是影响一时半刻的生意而已。
这是老秀才一贯的伎俩,许仙早已经到了敬谢不敏的程度。
这个老家伙,常年诋毁他家的酒水,手段无非就这么一种,没什么新意和花样。
喝完酒之后倒在地上装死。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自从许仙有记忆起,这老秀才便和他父母不对付了。
至于缘由,许仙没有过问,也无从得知。
以前,他心里敬重那些镇子上会读书认字的人,毕竟他们学过仁义道德礼义廉耻,久而久之,许仙也不得不感慨起来,看过书的人,未必就不会刷泼皮无赖!
一旁零星的几个人,笑了起来,习以为常,也就那样。
许仙招手,让沈鲤将掺水的酒坛拿出来,他蹲在门口,当着老秀才的面,自言自语,“这酒已经卖不出去了,不如……倒了?”
说着,许仙当着老秀才的面,将酒水倒在地上。
本还装死的老秀才猛地从地上坐起来,一脸惋惜,“酒是粮食精,你这样倒掉,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许仙道,“我自己的东西,我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你要是真馋了,过来要一壶也无所谓,明知道你喝的酒是偷的,还过来找麻烦,那我宁愿倒掉也不给你。”
许仙倒掉酒,面色一点点变得冷漠,“苟小圣的事,等他回来再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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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衣服是上等绸缎,满脸富态的老人在门外咳嗽一声,而后走了进来。
他没有落座,跨过门槛后,就定足在原地,双手在前,捧着一口浮雕日月的手炉,经年累月的盘玩,让这口手炉早已经变得油润光泽,这人笑眯眯的望着柜前的许仙,省去了寒暄。
“小许掌柜,商湖泛水,兹事体大……”
“没钱。”
许仙没给对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这次祭祀商湖的事情,是陈怡越过县尉陈灵官和簪花巷其他几个家族私下敲定下来的结果。
陈怡也觉得这事哪怕被陈灵官得知了,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归根结底,他陈灵官不过是暂时的县尉而已,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镇子上的一切大小事务,还得簪花巷的人点头才能促成,再者……簪花巷的那几户人家,谁家没在大晋京城没点关系?
要不是陈灵官为人处世圆滑且做事滴水不漏、懂的分寸,否则……簪花巷早有人递信去京城,给他陈灵官穿小鞋。
陈怡笑眯眯看着许仙,既不说话,也没有多做任何动作。
许仙认真道,“陈老爷子,这钱我是不会给的,一文钱也没有。”
“前两次祭祀的事,想必陈老爷也有所耳闻,祭祀一事,且不说有没有用处,我只求添上父母的名字,求个心安理得,都没人愿意去做,况且这都是事先谈好的事情……”
许仙也顾不上什么情面,直言不讳。
“陈老爷请回吧,这三五两银子,我宁可自己去买一些熟食写上父母的生辰名讳扔进商湖里,也不会再交给你们。”
许仙说完,就转身忙别的去。
陈怡依旧面带笑意,点了点头,“许小掌柜既然这样说,那我也不多说其他。”
他转身慢悠悠走出去,才踏出门槛,笑意就徐徐收敛,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抹难以言明的怒意。
踏出门口,正巧撞见了躺在地上烂醉如泥的老秀才,陈怡没有改变路线的想法,而是在老秀才的身边顿了顿,随后踏出一步,从他的头顶上跨了过去,从头到尾,都没有低头看一眼的打算。
等陈怡缓缓走到太平街的路口处,就见到了早早等候在此处的陈河图。
和陈河图并肩而立的,是个身材纤细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副弱不禁风的阴柔长相,眼角一颗泪痣,从远处看,身段更像是一个娘们儿,稍加打扮一番,就雌雄莫辩了。
徐陆。
陈怡微微蹙眉,对徐家的印象更多的还是停留在他娘的身上以及那个没什么本事连老婆都看不住的爹身上。
陈怡对徐陆的印象并不佳,尤其是徐陆和陈河图关系亲密,就更让他心中嫌恶。
“陈老爷子。”
徐陆轻声说道。
“河图,你过来。”
陈怡对着孙子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随后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徐陆,后者倒也识趣转身折返回去。
陈河图自然从爷爷眼中看到些许不满的神色,但他装作没看见,问其他的事,“爷爷,许仙那边什么反应?”
“老样子。”陈怡冷声说道。
陈河图点了点头,大概也早料到了这个结果,自己今天还出于好心,特意嘱咐过许仙,没成想对方根本不领情,“依我看,就不要他那三文五文钱,镇子上人那么多,不缺他一个,反倒是爷爷你的身体最重要,咱们陈家现在,缺谁都可以,唯独缺不了您的坐镇。”
陈怡静静的盯着陈河图看了一会,“看得就这么浅?”
陈河图笑了笑。
陈怡继续道,“不是几两银子几文钱的事情,陈家虽说只是镇子上的富贵门庭,但积攒的底蕴和财富,远不是照妖、镇水还有天平街的人所能想象的,无论何事,都得按照规矩去办,陈家联手簪花巷其他几个家族敲定了这个规矩,那就不容许任何人率先坏规矩,既然要出钱,一个都不能落下,谁都别想先开这个口子。”
陈怡顿了顿,暗中察言观色,留意陈河图的神色变化。
“陈家家谱,你又不是没看过,应比我更清楚祖上是什么情况。”
陈河图点头,往上推五百年,陈家大抵也是镇子上的破落户,后来陈家祖辈出了个狠人,才有资格搬去飞仙街落脚。
至于其他几个家族,大概也是如此,不过相较于其他姓氏,陈家的家族史,就显得稍微有些短了一些。
陈怡道,“换句话说,簪花巷的几大姓氏能有今天,全靠着镇子上的其他人在托着,就好比地主和佃农一样,想要坐得更长更稳,就得压着逼着他们老老实实听话才行,谁都不想任由这种不听话的人出现,难道你想眼睁睁看着有一天,陈家被人赶出簪花巷?”
陈河图深以为然。
实则,还有一件事,大概也是促使让他多看许仙几眼的原因。
陈河图曾闲来无事翻阅陈家家史,偶然之间发现了一个不被人注意过的小事。
那就是他陈家祖上发迹之前,飞仙街住着的,除了赵家魏家等之外,还有一个许家。
也就是说,当年陈家将许家取而代之,陈家如今住的宅子,昔年是许家的,后院的那口老井,还保持着当年的模样。
如今的陈河图,反过来再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去俯视着许仙,反而内心多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不过,他也清楚,那绝对不是什么单纯的怜悯亦或是想结交的想法,反而更像是一种无形的讥讽和傲视。
兴许对方也能感受到,所以才一直都和自己保持着疏远的隔离。
陈怡突然感慨起来,“风水轮流转,皇帝都是如此,更别说一个镇子的家族了,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五世而竭,况且陈家祖上并非什么君子。”
“让你和那个县尉多打交道,不是没有道理,陈灵官虽说只是极为不起眼的一个小小县尉,但好歹是吃官家饭的人,并不是陈家觉得陈灵官有多大的本事和能量,毕竟在大晋,县尉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呵呵……陈家虽小,但还没小到将此人放在眼里的地步,”期间,他眼神扫了一眼太平街,尤其是盯着徐陆缓缓离去的背影,意味深长道,“多和陈灵官这种人打交道,也能开拓一下你的眼界,等日后去了京城,见识了更大的人物也不至于露怯,至于有些人……本就注定日后没什么交集,你又何必将他们当做朋友?”
陈河图欲言又止。
陈怡冷声道,“别让我在必杀名单上,再多添一个名字!”
陈河图面色变了变,偷偷看了一眼徐陆的背影。
陈怡率先朝着簪花巷走去,
有件事,陈怡一直都没提及过的一件事是,他早在几年前,内心就萌生出杀了许仙的想法,只不过出于种种原因迟迟没动手。
陈家的底蕴是簪花巷最差最薄的那个,曾经赵家的剑修老祖就直言不讳,说他陈家祖上起就没什么福缘,文运武运都稀薄。
陈怡自然不信,但不可否认的是,陈家从搬到簪花巷至如今几百年的时间,甚至都没走出过一个能拿得出手的人物……
所以,陈怡一直都担心,如果某一天,许仙得知了两家祖上的恩怨,会作何感想。
当然,许家家道中落以后的几百年里,连族谱都丢了,一辈子都未必能知道,但凡事都讲究‘万一’……
不过,在某件事之后,陈怡突然觉得让许仙活在自己眼皮底下,未尝不是一件值得津津乐道的事情。
陈怡缓缓走在前,等走出一段距离后,背后的陈河图才犹豫着,小跑追上来,默默跟在他背后。
“这几天,陈灵官那边,就没有和你说什么?”
陈河图想了想,说起了别的,“魏家赵家各有一封信从京城那边送来,魏家的那封信不出意外,应是魏在溪的家信,不过有一点十分意外,这个月,魏在溪已经从京城送来两封信了,赵家那封信,来历尚且不明。”
陈河图因和县尉交情不错,被其拉拢在身边做书吏的工作,送来镇子的文书还有信件,都得经由他手过一遍,镇子往来的信也就那么几份,送去谁家,陈河图记得一清二楚。
陈怡点头,“咱们陈家也只能看着眼馋羡慕,祖上没点家底,也没能力去京城扎根,也就在镇子上,勉强能和其他几家并肩比一比了,可真要等着讲关系论交情的时候,才能看得出来咱们家底子薄得很。”
陈河图默不作声。
陈怡扭头道,“陈家这一代,能否出人头地,就全看你了。”
他心中已经做了打算,等时机成熟了,就用陈家这些年积累的金子银子给陈河图砸出去京城的一条坦途,别说什么提着猪头找不到庙,哪怕是拜错了神,陈家一个个拜下去,总归能拜对一尊菩萨……陈家有这个底气!
不知不觉,陈怡刻意放缓脚步,和陈河图并肩而行。
“簪花巷年轻一代里,只算男的,你的天赋应该算是最好的那个。”
陈河图没来由哀叹一声。
陈怡继续道,“赵家的赵生宣,可以说是不学无术了,成天除了画作,没其他大志向,一辈子的成就也一眼就能看到头,魏家于家的那两个小子,秉性都不行,成不了气候,唯独你还算有个正行。”
陈河图喉咙滚动,想要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待在陈灵官身边这几年,让陈河图对许多事情有了推翻一般的了解。
以至于如今对于整个镇子,都改观很大,甚至可以说是……带着敬畏。
可惜的是,老爷子并不知这些,他所自以为是的内幕,实则还是流于表面的假象,甚至陈河图直到现在也不敢肯定,自己所知道的,就一定是全貌。
簪花巷的几个姓氏,除了他赵家和于家,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藏得太深了!
其实陈河图并不担心赵家有朝一日会被许仙赶出簪花巷,一来那都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二来许仙孑然一身的泥腿子,除非是哪天踩了狗屎大运,才有这个机会,但想想就不太可能……
反倒是魏家赵家……能轻而易举将陈家一脚踹出簪花巷,还毫不费力气。
让陈河图头疼的是,直到如今,老爷子还自认为陈家有能力和资格在镇子上和赵魏两家平起平坐。
年轻一代里,男的兴许真如陈怡所说成不了什么大器,可女的呢?
陈、赵、陆、于,四大家,外加魏、刘这两个祖辈极为阔气的姓氏,现在看来,把他们陈家放在首位,反而更像是一种讥笑。
魏在溪、赵素贞、还有陆家那个读书很有天赋的姑娘……
反过来看,他陈河图和这几个姑娘,完全没有任何可比性。
陈河图刚想说什么,就被陈怡打断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几个女娃而已,终究是要嫁出去的人,以后成就再大,也反哺不了多少。”
陈河图心中叹息一声,没有说下去。
两人走回簪花巷,陈怡坐在巷子口的那株老梧桐树下歇口气。
老爷子靠着树,眯眼望着巷子深处,数百年风霜,历久弥新,听说簪花巷街道上的铺路石,并非是平铺的青石砖,而是一枚枚竖桩打在地面下的,多少年都踩不烂踏不坏……
梧桐抽出绿色新芽,上一年的老叶还有几片挂在枝丫上,不肯不愿落下来……
一阵风吹来,
一只泛着金色的纸鹤,乘着风,飘落到了巷子深处。
陈怡站起身来,一脸疑惑。
反倒是一旁的陈河图猛地警觉起来。
“这是……?”
陈怡语气凝重,“修道之人的万里传信!”
随后,陈怡大步追上那只纸鹤,想要看看其到底会落在哪家门前。
纸鹤速度并不快,以一种固定的速度,高悬于天,缓缓振翅而飞。
最终,
落在了巷子另一头的魏家门前。
在魏家门前,玩世不恭的魏莒难得神情凝重,规规矩矩的站在原地,当见到纸鹤出现之后,他恭敬俯下头,双手高于头顶,呈托举状。
等纸鹤停落在掌心后,魏莒这才抬起头来,将纸鹤揣进袖口,这才眼神玩味的看向一旁驻足的陈河图,似乎早就料定他会出现在这里。
陈河图微微一笑,刚酝酿着说些什么,便见他的笑意骤然僵硬下来。
心头,陈灵官的声音,骤然响彻起来。
“想活,就别说话。”
第二句是,“魏杯,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