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月二,龙抬头。
阳气自地底而出,春雷乍动、雨水增多、气温回升,万物生机盎然,春耕由此开始。
实则,在仅限于镇子流传的传闻中,二月二并非是个好节日。
龙抬头,商湖便会发水闹水灾。
眼见二月二就在眼前,许仙也不想看着李家人因此突然出什么意外。
————
簪花巷外,
李六九踟蹰不前,刚才的气势和底气瞬间烟消云散。
他手死死的攥着许仙的衣角,嘴上虽然不说,但实际行动已经在告诉许仙他在害怕。
李六九再次确认一遍,“许仙,他们不会打我吧?”
许仙还是那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应该不会。”
因为,他心里也没底。
簪花巷他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来过了,主要是因为没来的必要,家在镇水街的许仙离簪花巷还有很长一段距离,除了前几年于家老爷喜欢喝春风酿,时不时会让许仙送上门,给个一两文跑腿费,再后来,于家老爷卧床不起,许仙也就没怎么来过。
簪花巷的胡同,一眼看去就和其他街道大不一样,不仅仅是宽敞明亮那么简单,两面高大墙壁都涂抹白灰,路面以青色老砖铺成,家家户户门前都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唯独相邻的墙角那一尺宽的地方,会落下一层黄叶,但整体上无伤大雅。
各扫门前雪。
不像是照妖街和镇水街的巷子,下雨的时候泥泞不堪,不下雨的时候,鸡鸭猫狗的粪便也会经常入眼。
许仙扯着李六九的手腕,对方不为所动,整个人站在原地。
“许仙,还不还是算了吧……”
许仙语气认真,“六九,我们有理,怕什么?再说,要是因为这点事,赵家就不和我们讲理,要是传出去,赵家人以后怎么在镇子上做人?”
越是富贵人家越在乎颜面,况且这件事,还牵扯到李家的性命。
李六九年纪太小,还无法意识到严重性。
许仙只是语气加重,说了一句,“怕什么!”
李六九哭丧着脸,被许仙瞪了一眼后,低下头,看不清楚表情。
他倒不是害怕赵家人,而是害怕这条簪花巷。
李六九从小到大,只来过一趟,那次还是因为他爹被喊去于家做工,后因为工钱的事情和于家闹了起来,后来等他娘抱着李六九赶到的时候,他爹已经被敲断了一条腿,给丢在街上。
李六九的爹以前木工活做的很好,桌椅板凳都做得很精致,许仙家的大半桌椅板凳,都是他爹娘成亲之后,找李六九他爹帮工打的。
人很不错,话也不多,老实木讷。
断了腿,像是被打断了精气神和脊梁骨,李六九他爹就再也不怎么出门做工了,家里条件也一天比一天差,这一点,从李六九那缝缝补补的衣服上,就能看得出来。
镇子本就不大,人也不多,破烂事却不少。
家家户户之间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鸡毛蒜皮的小恩怨,遇到心大的,兴许生几天闷气也就过去了,心不大又爱较真的,兴许也就不再搭腔,但千万别指望这群种地刨食的庄稼汉能有多大的肚量。
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李六九就对簪花巷有了阴影。
许仙开口,缓和紧张的气氛,“有钱人也是人,也只有一张嘴一只鼻子,说句难听点的,他们也得吃喝拉撒,也会死,从来不是什么神仙……”
不过说这番话的时候,许仙微微迟疑。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仙?
连他现在也狐疑了起来,因为许仙见识过了飞仙桥下的场景,虽然胖道人没有出手,但许仙也能猜出来,胖道人也是山上的神仙。
李六九点了点头,“赵生宣要是不给我,那我就站在他家门口骂娘,泼大粪这种事情我还没胆子,骂娘我和我娘一样,嘴输气势不输人!”
许仙还是叮嘱道,“最好别骂人,赵家人的脾气在簪花巷虽然已经很好了,但就怕万一……”
李六九点了点头。
一大一小,两个人仅看衣着,就和巷子格格不入。
许仙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青衫,李六九的衣服,还没有脚下的路面干净。
两人来到赵家门前,入门有照壁挡着,只能抬头看着赵家的门匾。
门开着,许仙还是走上前敲了敲门。
大门辅首衔环,兽面铜质,兽形怒目圆睁,牙齿暴露,口内衔着大环。铺首的兽面似龙非龙、似狮非狮,有辟邪、镇宅之意。
不多时,两鬓霜白的管家从其中探头出来,扫了门口两少年一眼,笑眯眯问道,“许小掌柜,来赵家有何事?我们赵家可从没有喝酒的人。”
这话说的真假掺半,赵家倒也不是没有不喝酒的,而是瞧不上许家的酒,就连太平街道上徐娘家的酒亦是看不上眼,哪怕是喝酒也去红烛楼那边。
许仙道,“不是酒的事,我们想见赵生宣,找他有些事。”
管家迟疑了片刻,本想将这两个小子打发走,还没等开口,赵家小姐的声音就从后面传了过来。
一手拎剑的赵素贞,面无表情走了出来。
她站在门口,挡在老管家面前,语气冷漠,“你们要的东西,不在赵家,想要的话,去隔壁魏家要!”
许仙闻言,微微蹙眉。
“赵小姐,东西是赵生宣从李六九手里抢走的,那必然是找赵生宣去要,去魏家要,又算什么事?”
赵素贞冷哼一声,“我管是谁抢走的,既然不在赵家,那就和赵家没什么干系,至于在谁手里,也都说清楚,爱去不去!”
“赵小姐,你得讲道理……”
“道理?”,赵素贞冷眼看着许仙,“我,从不讲什么道理!”
单手提剑换做双手抱剑的姿势,少女扬眉,“道理都在这儿,要不你和它讲?”
丢下这句话,索然无味的赵素贞转身回去。
管家双手拢袖,笑眯眯挡在门口,眼神不善。
许仙早就在心中将所有的结果,好的坏的都提前想到了,其实赵素贞的反应,反而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本以为赵素贞这个远近闻名的‘大家闺秀’会讲道理,实则对方压根没有这个打算。
没成想,在这个时候,李六九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底气,直接跳到赵家的门槛上。
扯着嗓子大骂起来,“姓赵的,我的好大儿,别给老子缩在里面当王八,有本事你就出来,昨天抢了老子的东西,赶紧还回来,信不信等下给你家门口泼大粪!”
许仙一把揪住李六九的衣服,把他从门槛上拽下来。
踩人家门槛是对宅主不尊敬的行为,门槛有挡财气又挡命的寓意,所以常有人不顺利时说“遇到槛了”,也常常听到,某某人家门槛高,表示这户人家条件好。
小孩子骂归骂,要是赵家人因此动怒,动手打人,反而还会落人口舌。
“我的好大儿,你卵藏在屁股蛋里去了?怪不得天天和徐陆那个假娘们儿凑一处去,感情你们两个是‘好姐妹’是吧!”
“姓赵的,你可真是我的好大儿……”
许仙拎着李六九的衣领,一脸无奈。
后者此刻张牙舞爪,唾沫飞溅,一口一个好大儿。
————
赵家老爷子赵合拳心情算不得太好,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赵家失去了一份大机缘。
孙子赵生宣毫无眼界,任由那份能逆转赵家大局的机缘溜走,甚至还拱手送人。
好在,魏家人暂且还不知那机缘眼下就藏在家中。
老爷子没什么修道天赋,长生大道就更谈不上了,不过在赵家先辈所遗留的底蕴加持下,也将他的眼光拔高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赵素贞看不上魏在溪,其实是能理解的事情,因为他赵合拳也打心眼里瞧不上魏家。
赵合拳眯起眼,穿过那道垂花门,没来由想起一件事。
当初他私下里问过赵家剑修老祖,能否将孙女赵素贞的天赋转嫁到赵生宣的身上……
事后想想,这个问题,确实是有些贸然且荒唐。
但赵合拳心里那个小缺憾如同上好瓷器上的一道微不可查的裂痕,乍一看无伤大雅,却禁不起仔细琢磨,尤其是随着时日的推移,反而越来越明显,尤其是如今的赵素贞快到了出阁的年纪,剑道天赋表现的愈发出类拔萃,那个缺憾反而更明显了。
也难怪当初赵家老祖厉声呵斥过他,从那以后再没有理会过赵合拳。
老头单手扶墙,一只手背在身后,目光看向了远处,像是要看穿天地,将视线落在更远处,不再局限于大晋王朝,而是要将北唐、玉宫、青雀等玉鼎洲数十个大小王朝都囊括在其中。
“赵家老祖曾夸过素贞的剑道天赋,说她的天赋放在世俗王朝去排行那都算是侮辱,即便玉鼎洲的整个仙家道统都算上,也是‘首屈一指’,百年不遇的剑道胚子!日后有望夺取一洲剑魁的名头。”
赵合拳只记住了‘首屈一指’这耐人寻味的四个字。
老祖亲自背书的这几个字,份量可见有多大。
老头缓缓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恰逢他走到正门的时候,耳边飘来了李六九字正腔圆的方言骂街。
“姓赵的,我的好大儿……”
老头先是一愣,寸许长的白眉,微微掀起,没有第一时间动怒,反而是站在照壁后的位置听墙角有一段时间。
平心而论,老头能活到这么大岁数,修身养性一事上可谓下足了功夫,要是真那么容易动怒较真,以簪花巷几家祖上这几百年的行径,还不得被其他人戳断脊梁骨?
可事实上,至少赵合拳不会去在意那些诛心话,他只在意赵家子孙的福泽,至于其他人的死活,全然不会放在心上。
簪花巷这几大家,祖辈萌阴深厚,数百年来,无形中汲取着镇子上其他姓氏的气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赵合拳觉得是这个道理。
只不过赵家这些年的吃相,要远比陈家和于家这几个家族好看不少。
所以,至少在表面上去看,只要不触及到核心利益,赵合拳还称得上是‘没什么架子’。
听了许久,李家那个小兔崽子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话念叨。
兴许是年纪大了,童心不泯,观世如初。
老头听不下去了,回应道,
“小子,你骂赵生宣就罢了,带上我姓赵家全家算几个意思,有种你骂赵生宣去,兴许我高兴了,和你一起骂他这个狗日的!”
李六九听到这番话后,想想也是,直接跳起来骂道,
“赵生宣,老子有种,要日你祖宗!”
许仙趁着赵家管家还没发怒,毫不犹豫拽着李六九,捂住他的嘴巴,微微摇头示意
听声音,他就知道是赵家老爷子赵合拳。
于是许仙认真看向赵家管家,对于赵家老爷子的出现装作不知情,“赵管家,归根结底,是赵生宣先抢了李六九的东西,且不说小孩子闹着玩不要当真这类的话,抢就是抢,不管东西大小,值钱与否,再者,赵家如此在乎声誉和颜面,应该也不会纵容这种事发生吧?”
“你在教我道理?”
管家闻言,呵呵冷笑起来。
任由你道理再多再大,终究是个泥腿子而已。
许仙的视线跃过管家,落到了那面青砖垒砌,雕刻有仙鹤祥云的照壁上,赵家的一砖一瓦,都有镇子上其他人帮工的痕迹,连许仙的父亲也不例外,听说,照壁用了磨砖对缝的工艺,耗时且耗力,需以蛋清和糯米浆灌入缝隙,最后再分别上一层‘生桐油’和‘熟桐油’,不挂灰不涂红,整个墙面严丝合缝,光滑平整。八壹中文網
“赵家已是簪花巷声誉和威望最高的家族,赵老爷子又是镇子上德高望重的读书人……”
摆明是说给照壁后不愿露面的赵合拳听的。
许仙顿了顿,补充道,“兴许这件事在大人眼中看来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在小孩的眼中,就不是那么回事。”
“你个泥腿子,也敢在赵家门前搬弄道理……”管家刚想开口训斥,照壁后,便传来赵合拳的咳嗽声,到了嘴边的话,也就戛然而止了。
许仙视线依旧没有放在管家的身上,提起底气,认真说道,“要是赵家不管,我们也没什么办法,但赵生宣别想再去照妖街!”
赵合拳思索良久,默默转身离开。
许仙扯了扯李六九的袖口,眼神示意对方可以离开了。
两人离开簪花巷,在路口遇到了迎面走来的精气神不算太好的陈河图。
陈河图笑着对许仙打了一声招呼,“许仙,你怎么有空来簪花巷了?”
许仙挠头笑了起来,“有些小事。”
陈河图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嘱咐道,“等过两天,我爷爷兴许会去你家,不出意外是商量募集善款祭祀一事,你也无需放在心上,若实在是有难处,大可表面上敷衍他,你不愿出的银子,事后可以到我这里来索要,权当我帮你出了……毕竟老爷子年纪大,我这当孙子的不想让他天天操心太多。”
许仙点了点头,没有给出确定答复。
擦肩而过的时候,陈河图下意识伸出手摸了摸李六九的脑袋,笑道,“个头蹿的还挺快,像你爹。”
李六九毫不客气的拍掉对方的手,回瞪了一眼。
陈河图没有生气,只是微笑着看着对方,儒雅随和。
等走出簪花巷,李六九才敢大口喘气,一旁的许仙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回头望去,一身白衫的陈河图贴着墙边缓缓走着,脚步平稳,也从不四下张望,像是五君山上的松树。
说来也奇怪,对于口碑不错的陈河图,许仙从生不出任何亲近感,甚至,他总是隐隐之间生出一种这个人很危险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