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副官一身血染,背着霍琛尧一步一步艰难的走过来,没有人上前,如定住了般,直直的瞪着他脊背上那个人。他的手臂垂在杨副官脖子两侧,随着杨副官的步伐,一晃一晃,僵硬的有规律。
王陵不敢置信,抢先一步,待看清他的肩章,他蹬蹬后退,惊惧之下,终于隐隐的后悔。
他曾经是张廷昌的属下,和霍琛尧打过几次硬仗,可以说是宿敌了。
只是,他从没想过霍琛尧会战死!
他总觉得,有霍琛尧在,海城不会失守,有霍琛尧撑着华北半边天……从没想过,如战神的霍琛尧,会战死沙场?
他是将领,怎么不在后方指挥跑到阵地上了?
王陵只觉得一碰冰冷的水从头上浇下来,他下意识的去看诸多传言的连三小姐——霍少夫人。
“少夫人——”杨副官咧咧嘴,七尺男儿竟嚎啕大哭起来,连木槿的表情犹如冰冻了,她从杨副官身上接了霍琛尧,跪在地上,抱紧了霍琛尧,任她如何轻声呼喊,任她轻吻他的眉眼,嘴唇,他再也一动不动,再也无法柔情蜜意,唤一声“阿瑾”。
啪!所有人连同王陵一起,摘帽敬礼。
黑云滚滚而来,灰蒙蒙的天空雨纷纷,听到噩耗的市民纷纷在雨中送行,在王陵的二十万大军身后,人如潮流。
日军得到情报,将官立刻禀报黑田大作,要求启动战机进行空袭,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黑田摆摆手,生硬的说:“逼急了,他们也会吃人。霍琛尧,值得尊敬!”
霍震霆就在这一天突然突然心肌梗塞从死神手中抢回一条命,傅冷香听到儿子牺牲的消息昏厥。
面对日军大规模的进军,从来都有最坏的心理准备,可是噩耗乍然来临,她还是疼的撕心裂肺。
瞒着还在浑浑噩噩中的霍震霆,留下吴静婉帮她守着,傅冷香飞往国内,想要见见儿子最后一面,想要送送儿子!
楚无殇,小蝶,程瑞,方慧,连靖卓的代表人——段淑敏,纷纷从各地赶来,怀着万分悲怆的心情想要安慰连木槿,可是她出奇的平静。
她亲自动手取出霍琛尧身上的子弹,仔细的缝合所有的伤口,撒上孟怡君配制的药粉,替他穿上帅服,帽子放在他的身边,周围铺着虾红的木槿花。
“阿尧,来生就让我寻你,爱你。在我找到你之前,不许跟别的女人好,不许桃色满天飞。否则……”连木槿俯身又轻轻的吻着他的额头失笑:
“否则我又能怎么样?我舍不得你骂你,打你,只能折断你那些桃花。
阿尧,来生,我们什么都不做,只做夫妻,只生孩子,然后一家和和美美……你还记得么?你说过要和我连木槿天天新婚夜夜洞房么?
你可不能食言,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连木槿泪水涟涟,唠唠叨叨的说着,嘱咐着,最后一次深深地吻着他的唇,久久的不愿放开,有那么一瞬,她想要躺在他的身边,长长久久的在一起,管他外面血流成河,饿殍遍野。
二夫人跌跌撞撞的闯进来,她痛呼一声‘尧儿’扑到棺木前,她浑身哆嗦,颤抖的手去抚摸儿子的脸,她都不知道多久没有好好看看儿子的脸了。
连木槿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悄悄的退了出去。她没有穿白色的衣服,换了一件纯黑色的长裙,头发只用一根乌金簪子挽在脑后,露出素净的脸,如出水芙蓉般潋滟,又如雪山冰莲呈现出冰天雪地的冷冽。
王陵巡察防御工事回来,开灯,却见有人坐在靠窗的圈椅上。
他迅速拔枪,圈椅里的人影不动,走近两步,看清来人,他的手无力的垂下。
张少曾经评论过,霍琛尧的妻子连木槿,绝不是传言中那般。否则,霍琛尧那样优秀又傲娇的人,绝不会因为一张漂亮的脸被吸引。
那天,她抱着霍琛尧的尸体,走过自己时那一记眼神,冷漠中强烈的杀意,饶是见过阵仗的自己,也是心中一凛。
连木槿手掌一番,一把尖细的三角利刃明晃晃的放在桌上,她平静的看着王陵,因哭过略带沙哑的声音问:“你是要自裁,还是我帮你?”
王陵的目光从匕首上缓缓落到连木槿脸上:“少夫人,你确定能杀得了我?还能安全脱身?”
“你放心,我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连木槿两只腿交叠,手放在叠起的膝盖上,不耐烦的皱了皱眉。
王陵深深地吸了口气,还是为自己辩解了一句:“少夫人,是总部的命令……”
连木槿冷哼一声打断他的话,站了起来,走到他墙上挂着的国民军徽前:
“王陵,你的为人我略有耳闻,如果守城的不是霍琛尧,你定不会旁观。按兵不动,不是不让你眼睁睁看着自己人围困致死!
哼,王军长,我可以有一百种杀死你的手段。但我更想让你在我丈夫的面前谢罪!
当然,你想要逃,可以一试。”
连木槿说完,往窗子走去。
“少夫人……”王陵突然出声,他突然哀求道:“少夫人,请让我……”
“没时间等,更不想让你这种死心狭隘不顾大局的人当什么抗日英雄!”
连木槿堵住了王陵的话,他只能苦笑,叹口气说:“少夫人,不瞒你说,上面已经开始停战协议了,我收到第二份‘不许擅自开战’的通知……少夫人,你说得对,的确是我的私人恩怨作祟,我弟弟曾经被霍琛尧亲手射杀……算了,不说了。”
连木槿听明白了,这一刻,她对国民军内部斗争深深的失望,也厌恶于他们动不动就停战协议制定什么耻辱的条约。
霍琛尧的灵柩用包机运回了津沽,海城万人空巷,纷纷冒雨送别。
飞机起飞一个小时候,海城响起了警报声,喊话市民全部往防空洞,第二轮的坚守战正式打响。这一战,持续了仅仅五天的时间,十九军军长王陵身先士卒,与对方将官同归于尽。
梧桐苑里霍琛尧亲手移栽木槿开得正艳,鹅卵石小路被雨水冲的干净光滑。
连木槿一步一步的走过每一处,将院子里的一花一木牢牢的记在心里,将她和霍琛尧所有的记忆如画卷般展开细细描绘了一遍。
十天不出梧桐苑,只是在整理霍琛尧的所有遗物,期间,只请了穆少柏过去一趟。
她走出了梧桐苑,在正中楼的会客厅请来了闵文贤、穆少柏、七老板,连小蝶、孟怡君、霍琛禹、楚无殇、程瑞、方慧和段淑,外人参会的有罗曼蒂克的罗曼丽,九号码头的吴贵才及石掌柜。
穆少柏拿出一份财产转移文书宣读。
霍琛尧除了几处不动产外,其余的钱都卷入了军队,他在北平、海城以及津沽的庄园别墅都转移到霍琛禹名下了。
连木槿在津沽的产业听到闵文贤只砸牙,罗曼蒂克都是连木槿的,他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曾在津沽招摇过市的贾二幺。
罗曼蒂克及九号码头转在了连小蝶名下,她再一次的郑重公布,母亲已经将连小蝶记在名下,是连家的四小姐。她希望霍琛禹能够好好的待连小蝶。
“小姐……”连小姐哽咽着要说话,被霍琛禹握住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华胜医药公司的股份及药妆店,以及海城的股份都给了孟怡君,连木槿温和的望着孟怡君说:“怡君,如今你霍府表小姐,华胜公司副董事长,药妆连锁店总经理的身份,足够配得上海上明珠了!”
孟怡君红着眼睛泣不成声。
穆少柏则感激的看了一眼连木槿。
至于嫁妆中的几处商铺和绸缎庄都给了方慧,暂时都请七老板打理,每年一次核算。因为方慧不太方便打理,也可以转卖给七老板。
之后是段淑敏,连木槿直接将自己存在银行的现款转赠给她,是一笔足够买下几幢楼的巨额。
连木槿还有两处房产,分别转到程瑞和杨副官名下,并一人分得十万元。
至于连木槿放在霍府仓库的嫁妆,小件都被她变卖的差不多了,大件物品都捐赠给了霍家军。
最后是楚无殇。
吴绍南死后,楚无殇公开了吴篱真正的身份,也是连木槿的身世,众人才得知,原来连三小姐的生父是吴绍南吴委员。
所以吴绍南在金陵的房子,他为数不多的存款和一笔可观的抚恤金都转到了连木槿名下,而今,连木槿纹丝不动的又转赠了楚无殇,文书上写的很清楚,楚无殇系吴绍南义子,他若拒绝,便否定了这层关系。
连木槿拜托穆少柏做的非常详细又不留余地,所有的文书以及转赠手续做的非常详细齐全,没有转圜之地。在场所有人只能被动的接受。
最后,她又给在场所有人送了一块玲珑有致的纯金长方形吊坠,上面歪歪扭扭的一串符号。
“日后,你们若到了华夏以外的任何地方,凭此信物,可要求幽冥组织替你们办一件事。”
等众人都散去,她留下了方慧和连小蝶。拿出两条银色项链。吊坠是银色镂空的,里面装着黑色的念珠,除了做工精致显得古朴外,着实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两条链子分别是给连承志和霍玺。
“有人欠了我人情,只要让孩子们一直戴着它,无论遇到什么危险都会有人帮衬。二嫂,小蝶,我还有些事不能走开,这次就拜托你们陪我婆婆回去,可以顺便看看孩子们。”
“小姐,你想做什么?”
连小蝶红着眼睛问,她怕小姐跑去给霍琛尧报仇。
“啧,怎么还叫‘小姐’,以后呀,叫‘姐姐’才对。你放心,我至少也会受够七七四十九天啊!”叹了口气,连木槿继续道:“我在m国也有些小生意,是不能够离开太久。国仇家恨,并非我一己之力能够相报。小蝶,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那句话‘只有活着,才有无限可能。永远不要轻视自己的生命’所以,放心,我纵然痛的死去活来,阿尧也不可能醒过来,我只是,想换一种方式替他守护他热爱的国家。”
霍大帅在海外住院,二夫人也不能逗留太久,便同方慧、小蝶他们一起动身回去。
连木槿劝霍琛禹也去探望霍大帅,毕竟年龄大了,一生病,那些常年征战沙场的旧疾都窜出来了,世事无常,怕留下什么遗憾。
况且,霍琛禹和连小蝶虽然还没有办婚礼,但她们孩子都有了,连木槿还是希望二人能在霍大帅有生之年举办婚礼。
连木槿只是将出远门的家人都送出了霍府,又安排人送程瑞段淑敏二人回去。
连木槿和连靖卓的兄妹关系放在那儿,连靖卓让二人代自己来吊唁光明正大,她还是怕一些热血的爱国者袭击二人。
楚无殇想要留下帮忙被连木槿婉拒,她的理由非常简单,霍琛尧新丧期间,她不想再流出任何流言蜚语。
楚无殇苦涩的说:“你什么时候也开始计较这些了?”
“从我爱上霍琛尧开始。”连木槿回答的语气很温柔,她的目光缱绻,越过树木,似乎回到了和霍琛尧一起的日子。
楚无殇的心里难过极了,他从没奢望过连木槿会喜欢自己,但是从她口中说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带了钩子似的,勾起他的一块块血肉,连皮带肉的扯着。
‘连木槿,黑水河那时候的相处,你可曾有喜欢过我?’楚无殇最终没有问出声,无论怎样的答案,对他来说都是徒增悲伤。
“连木槿,别忘了,我既然是先生的义子,便是你的义兄,我在的地方,都是你的娘家。”
“我知道了,哥。”
连木槿冲他笑笑,情真意切。
就这样,霍琛尧的牺牲,霍少夫人捐赠嫁妆的事在日军的步步紧逼中渐渐消淡,国民政府与日军最终签署了‘停战协议’,日军占领了海城。
连木槿将霍琛尧所有的物件,包括他在别墅的衣物及司令部用过的东西都搬来梧桐苑。
她将所有人都使唤出去,今晚她要亲自将这些遗物一件件焚烧掉。
所有一切准备就绪,从院子里到房间洒了一路的汽油,火药。
连木槿将那件在禅城的嫁衣拿出来,挂在衣架上。自己换了一身紧凑的夜行衣,戴上了属于‘银狐’的面具。
木箱子里,是霍琛尧一本厚厚的日记本,还有二十多封没有贴邮票的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