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靖卓,虽然惨案并非有我爸爸发号施令,但他身为执政者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你又失去了亲弟弟,你站在正义的一面谴责他,我不怪你。可是,你一面接见国共两党的代表人,一面又答应宣统的诉求,将大量资金投注于他身上!
难道,你不知道他投靠日租界是想要做什么?”
连木槿是少帅夫人,还是督办最疼爱的妹妹,所以警卫没有拦着,她便在门口听到了段淑敏的质问。
宣统?连木槿恍然记起来了,那不是住在津沽日租界的‘特殊华人’,那个一心想要借助日军复辟的末代皇!
就连公公都无视宣统,但凡宴会都不会请他,并登报阐明自己的立场。大哥,却在资助他?她不觉想起李妈癫狂的神情,弄玉的死,那一系列的迷雾似乎陡然散开,有张脸渐渐浮现……
连靖卓望着段淑敏摔在桌上的两份信笺,绕过桌子,双手搭在段淑敏的肩膀,望着她质疑的眼睛,颓然叹口气解释道:“我只是受人所托,资助他,只是想要他的生活不用陷入向日本人乞讨的境地,并无任何政治目的。”
“何人所托?”段淑敏追问。
连靖卓拍拍她的肩膀低声说:“我父亲曾受过载沣恩情,虽然表面上他与宣统决裂,但到底,是他亲生的儿子,谁愿意自己的孩子活的屈辱。”
连木槿眼前的迷雾突然因为这句解释消散无踪,什么也没有留下。她摇摇头,自己这是入了心魔吗?什么事都开始往坏处想,怎么对大哥的成见愈来愈深了。
宣统最后会成为日傀儡这件历史大事她倒是记得,便敲门进去了。歉然的说:“大哥,大嫂,对不起,我无意听到你们的谈话。那个宣统绝不会复辟成功,他迟早不过是日本人的傀儡而已。”
“你如此笃定?”连靖卓早发现了妹妹在政治上的敏锐见解,便问道。
“日本人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他们都恨不得将我们国家拆吃入腹,也只有被利欲熏心的蠢货才会相信,黄鼠狼给鸡拜年是发善心!”
连木槿对日本人已经嫉恨入骨了。如果不是他们挑衅霍家军,就不会有‘大沽口事件’,就不会有北平请愿,她的二哥,就不会惨死在自己人枪下。
一想起二哥身上被机枪扫射的弹孔,她就恨不得将那些执政人都杀掉!
连靖卓没有反驳连木槿,点点头道:“你说的对。可是,不笑道最后,鹿死谁手?我会让人提醒宣统。”
连木槿听着大哥的说辞心里一股子不舒服,却也没在继续这个话题,便说了二嫂想要去上学的事。
段淑敏也认为是件好事。问连靖卓为什么不同意,她说只有上学,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方慧的哀痛才会缓解,否则一味生活在和连靖恺的记忆中,长此下去会生病。
“我只是怕她重蹈覆辙。外面的世界,远比家里要险恶的多。有许多人打着‘爱国救国’的旗帜扰乱社会秩序,他们不去根本上解决问题,只是让年轻人一味的流血,做无谓的牺牲!”
连木槿一滞,大哥这番话她好像也曾对二哥说过,他是怎么回答自己来着……真是想不到,同样的话从大哥口中说出来,她居然觉得难过,想要告诉大哥,这只是他的偏见,想要用新主义思想说服大哥,可是她到底不是二哥,到底没有那么深刻的理解。
只能就事论事,说自己和二嫂谈过话了,她说去上学,只是缅怀二哥,为了她和二哥唯一的小圆子,绝不会去做什么热血傻事。
“大哥,二嫂对二哥情深意重,她为了二哥和小圆子不愿意回方家,我们不能限制她的出行。大哥,求你了……”连木槿轻轻扯着连靖卓的衣袖,像小时候一样低低的央求,总让他硬不起心肠。
可是……连靖卓心中难免失落。以往的三妹最喜欢抱着他的腰撒娇,尽管出嫁了,也不会与自己有多疏远,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刻意的保持距离。
最终,他还是点头了。
走廊上,桐宫羽迎面而来,连木槿猛地盯着自己大哥:“他为什么还在这里?”
桐宫羽和中岗青川一些和连家有生意往来的人参加二哥的葬礼,她愤怒的要将人赶出去被父亲制止了。
在她正直的父亲眼中,他们只是生意人,无关乎国家政治。刚拓展海外生意的时候,中岗青川没少帮衬。他告诉连木槿,人要有国家大义,也要个人恩怨分明。
只是,她没想到桐宫羽还在金陵。一想到大哥和他们这些人亲密的关系,就没来由的抵触。
桐宫羽依然温柔的笑着替连靖卓回答:“本人只是留下来守护小暖暖,修远君是赶不走本人的。”
连木槿冷笑:“不劳宫羽君费心守护,我可担待不起。还有,请你礼貌的称呼我少夫人,或者三小姐。”
桐宫羽皱眉,纳闷道:“为什么?我们在禅城的时候不是很亲密?”
连靖卓目光审视的打在两人身上,连木槿生怕桐宫羽胡乱说话,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桐宫羽要跟上去却被连靖卓拉住,镜片后的眸子里是认真肃然的警告:“宫羽君,她是我妹妹!”所以,你不能动她!
桐宫羽笑魇如花:“所以,她也是本人的妹妹!”
连靖卓怔怔的看着桐宫羽几步跟上暖暖,垂下的手不由得握成了拳头,却听段淑敏漠然的说了句:“我劝过你,不要与虎谋皮。”
连靖卓眼中闪过一道冰冷的寒光,只是面对段淑敏时已恢复温和,将她拉进怀中,从后面抱着她,轻轻吻了一下说:“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桐宫羽脸皮太厚,连木槿说不过他,索性不理他,奈何耳根却不清净,蓦然止步,盯着桐宫羽怒斥道:“在我还不想出手的时候,立刻滚开!”
桐宫羽聪明如斯,怎会不明白连木槿对自己的强烈恨意。他突然轻声一笑,极尽嘲讽,然后那笑声被无限放大似的,逼迫着连木槿后退一步,她握着拳头,像被激怒的小兽,蓄势而发。
桐宫羽就是有这种本事,他不发一语,只是那笑声,那神情,那目光残忍的告知连木槿一个自欺欺人的真相。
——是你们的人在自相残杀,是你们的执政者滥杀无辜!请愿广场上开枪射杀,不是其它国家的指派,或威逼,或利诱。
国辱面前,不该团结一致对外吗?
即便连木槿知道这些历史,而历史终将也会过去,就像黎民前的黑暗,可她还是感受到了一股悲愤的情绪,被桐宫羽无声的嘲讽,激起更大的愤怒。
恼羞成怒,应该是她此刻的心情了。
连木槿立刻朝桐宫羽面门挥拳,毫无招式可言,可每一次出手都是杀人的狠招。
饶是桐宫羽熟悉她的招数,还是不可避免的挨了一掌,他淡然一笑,手里多了把软剑,丢给连木槿一条皮鞭,两人狠狠的纠缠在一起,一个剑花飞舞令人眼花缭乱,一个的皮鞭犹如飞蛇吐信,二人缠斗的声音惊动了整个司令部。
两人的身影一路缠斗,所到之处遍地狼藉,木棉花开得正艳丽,却被人为的打落,连木槿的皮鞭绕过桐宫羽的脖颈,他突然静默而立并未还手,两人身上落满了红色的花瓣,犹如漫天红花中的情侣,令远观着赏心悦目。
“为什么不还手?”连木槿只要手中用力,定会勒断他的脖颈。
桐宫羽温柔的望着连木槿,柔声说:“只想让你宣泄!如果你还不解恨,杀了我。”
连木槿一怔,随即一只手也放在皮鞭上,目光倏然一紧:“你以为我不敢!”
桐宫羽静默,眸光如水缓缓流淌。
连木槿突然松手,幽幽的吐出一句:“杀了你,我二哥会复活吗?”
她转身,再也不看身后的人,快步离开,脚步有些不稳,趔趄一下差点崴到脚。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桐宫羽的话,但是又不能不认同。这就是华夏的国情,现状!是她一个‘闯入者’无法更改的历史,她必须承受历史行程中无可避免的伤痛。
如果,必须要面对,无法避免,那么,她便迎刃而上!再也不要躲躲闪闪。
连木槿回连府辞别父母,却见吴绍南坐于高堂之上,专程来见她。
连淮夫妇将空间留给父女俩。
“暖暖,我知道你心里恨我这个父亲,可是……”吴绍南在连木槿无动于衷的神情中难免伤怀,只是话还没说完,连木槿却开口:
“我并不恨,而且,从未恨过。”
吴绍南激动的站起身,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从连木槿的脸上,又看不出半点温情来。他又讪讪落座。
连木槿打心里真的不恨吴绍南,却也没有面对连淮他们的那种温情,也许自己还是不太适应,和一个自出生便从未见过的父亲好好相处,她不愿伤了吴绍南的心,却又难免尴尬,便直言快语:
“舅舅此番找我,可是有什么要事?你尽管说吧,我下午就要回津沽。”
被连木槿说破心事,吴绍南有些尴尬,也有些怅然,他发现女儿的性格一点也不像自己,反而像连淮的多。
他便也言归正传:“是的,的确是有重要的事。我希望你能劝劝霍琛尧,停止对张廷昌的征伐。”
“停止对张廷昌的征伐?”连木槿疑惑出声。“北伐不是你们总司令提出来的吗?难道,张匪被霍家军打得无力还手向你们示好易帜?”
吴绍南没想到连木槿对政治如此敏锐,微微有些惊讶。然后确认连木槿猜中了。并告知真相。
原来日本人为了阻挠北伐,采取了一系列的军事行动,等到张廷昌发现其野心却已经是引狼入室。
表面上,张廷昌还是和日军合作,但是暗地里已经密信上报国民政府,愿意讲和,但由于忌惮日军,还不能光明正大的易帜。
霍琛尧与张廷昌积怨已深,况且他认为张廷昌与日军合作为真,易帜为假,只是要养精蓄锐,让日军成为他强大的后盾,其实不过是为虎作伥,与卖国贼有何异,立志定要拿下东北三省。
霍琛尧不听上面的话,此时他军力雄厚,国民政府正是用人之际,还真不敢强硬。
“所以,舅舅希望我能劝说?……嗯,有个问题可以请教您吗?”
吴绍南淡淡一笑说:“暖暖,你,以后不用太客气。问吧,我会如实相告。”
“他们……我指你的上司,你的政府,知道你跟我们连家,或者我的关系么?”
“知道我和连家的关系,至于你……他们只知道我有一个女儿。”
“所以,今日,舅舅是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来劝说?”连木槿问的认真,听不出有嘲讽的意思。
吴绍南叹口气,自嘲的笑笑:“暖暖,如果此事对霍琛尧不利,我绝不会来做说客。他是个有雄心壮志又有野心的年轻人,可是现在的局势,他的霍家军还撑不起他的野心……”
其实,就算吴绍南不分析当下局势,不说出国民军如今拥有的民心和实力,连木槿也知道最终的结局。可是,她要怎么去浇灭霍琛尧一腔的沸腾热血,凌云壮志。
吴绍南并没有逼她答应,只是说兹事体大,他希望连木槿好好想想,而自己,一定要去见霍琛尧一面。他说此番,他的确是带着私心。
尔后,吴绍南又将一封信拿给连木槿,兀自言语道:“有些缘分是天注定,兜兜转转的总会牵上些关系。你放心,他将这封信装在给我的信件中,不会给你造成什么麻烦。”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一首李煜的诗词跃然纸上,连木槿又翻看背面,除此之外,别的话都没一句。
虽然吴绍南没说名字,但是连木槿看到那行云流水的字,似乎看到了那个如水如云,偶尔似淡泊画中人,偶尔狷狂凌云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