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租界的巡捕房,徐昌来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女儿,倒是没有他想象中的狼狈。
单独的一间小房子,床铺干净整洁,她看到徐昌来眼底升起一簇希望的火花,可是很快,在看到自己儿子钱明凡时陡然熄灭。
徐慧丽抱着儿子恸哭,听他说钱家已被查封,而他被带回祖宅时,虽然感伤,却也放下心。
要说正事,徐昌来让属下带钱明凡先离开。没想到徐慧丽面对自己的父亲,承认了和洛夫斯的交往互惠互利的事。并承认自己的确是拿妹妹徐雅丽去讨钱霖欢心,可是钱霖得到徐雅丽后就想休了自己,抬举徐雅丽做正妻,她一时气不过鬼迷心窍,便威逼利诱,让洛夫斯干掉钱霖……
徐昌来喘着粗气不敢相信,抓着她的肩膀问,是不是连木槿拿孩子威胁她承认种种罪名。
徐慧丽摇头,心中却苦笑,若真是连木槿,说不定她还会拼死一搏,可是那个人是霍琛尧。
霍琛尧告诉自己,就算钱霖之死不关她事,但凭着前几项罪名,她这一生是走不出监狱的。如果她不安分,霍琛尧就要将钱家留给米蓉那个贱人,还要将明凡认她为母……那比杀了自己还要残忍,决不能让那种事发生。
所以,她的要求很简单,查封钱家,不给米蓉母子留一分钱,将她们母子赶出津沽,让老宅的人永远找不到他们!
徐昌来犹如受了一场刑罚,踉跄着走出监狱,耳边似乎还响着大女儿冷冷的笑:雅丽被钱霖强暴了,你是以为她还会活着,还是以为会被楚鹏程当个宝捧回去!
他如今除了续娶的妻子,孑然一身,想要将外孙明凡养在膝下,可是钱家老宅的人寻来,不但要走了明凡,还为钱霖喊冤,求少帅秉公处置,一定要将恶妇徐慧丽正法!
他从没有现在这一刻后悔过……徐慧丽终究被留了一命,判了无期徒刑,发配开滦监狱,不到余月却在群殴中被人误伤致死。
徐昌来生了一场大病,辛得少帅派孟怡君过去诊治,硬是吊回一条命。
这场风波随着霍琛尧夫妇二人前往海城终于平息了。外人看不懂,只有霍家军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以徐昌来为首的元老们彻底下台了,再也没有人敢直面抨击少帅的每一项决定。
但是,历史的齿轮还是转到了那一条条无法磨灭的痕迹上。
在霍琛尧夫妇到达海城的第二天,日军舰开炮轰击大沽口,致使多名士兵死伤,霍家军被迫还击,驱逐日军舰,至此酿成‘大沽口事件’。
霍琛尧二人赶回津沽时,罪魁祸首却纠集《辛丑条约》八个签字国的公使,发出最后通牒,提出拆除大沽口国防工事、北平至出海口的交通不得发生任何障碍等无理要求,并限北方政府在48小时内答复。
翌日,八国军舰云集大沽口,对华夏进行威胁。书房里,霍琛尧接到北方政府的电报,狠狠拍在桌子上,一张脸铁青,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良久,撰写两份报告,分别发给两党的负责人。
连木槿被一个噩梦惊醒,身边早已没有了霍琛尧的身影,她竟然睡得如此沉?披着衣服走出房间,晨曦曈昽,院子里的碧桃打着粉嫩的花苞,处处一片早春盎然的景象。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个时代的又一次大动乱即将来临。已经记不清楚具体事件了,但她就是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很快,震惊中外的‘三一八’惨案证实了连木槿的悲观情绪并未空穴来风。
虽然这次事件让北方政府的执政人被迫下台,向手无寸铁的学生和民众开枪的执政府卫队长被判刑,事件发酵中南方政府‘北伐’更加师出有名。
可是对于连家来说,却遭受了一次痛彻心扉的重创。连木槿失去了那个对自己疼爱宠溺,傻里傻气有点二,却又一腔热血奔赴革命信仰的二哥。
连靖恺的遗体被连靖卓亲自运回,他当时就在执政府内,以段总理乘龙快婿的身份当座上宾,从游行开始到发生惨案,他一直在场。
比起自己这个妹妹,二嫂方慧坚强的让连木槿心生敬仰。她听到噩耗哭晕过去,醒来后开始打理连靖恺的葬礼。
连母悲痛欲绝,醒来后又哭死过去,连木槿收起悲恸一边帮衬二嫂,一边又要守着母亲,几日下来人也瘦的脱了形。
霍琛尧从前线风尘仆仆赶回来,参加了连靖恺的葬礼只能抱着小妻子让她节哀,又不得不赶赴战场。
二夫人带来了孟怡君,一直到连靖恺的头七后才回去,留下孟怡君帮忙照顾。
北方政府将惨案发生的原因归咎于徐谦等鼓动所致,下令通缉徐谦、李、易、顾等人。此次游行的代表纷纷上了黑名单,只能被迫转移。
但李先生还是写了挽联托人送到了连家。
‘死了倒也罢了,若不想到二位有老母倚闾,亲朋盼信;
活着又怎么着,无非多经几番的枪声惊耳,弹雨淋头。’(借用周作人为纪念刘和珍、杨德群所作的挽联)
“哼,就是因为他们这些人二哥才会死!什么‘活着又怎么样’,二哥死了,他们还活着……”连木槿厉声骂道,将挽联连同花圈扔出灵堂,却被方慧捡回来,庄严的摆放在最中间的位置。‘
她说:“靖恺是革命先驱者,他们的鲜血是后来人头顶火红的太阳,他们用血肉之躯铺路,只为后来人走的更加踏实稳定!”八壹中文網
“二嫂!”她惊讶的望着方慧,就在这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二哥,浑身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一双清澈的眸子望着自己,用热情而又朝气的语气和她辩论,告诉她诸多革命道理,对自己这个没心没肺的妹妹即是恼又是无奈,只能试图用大道理说服自己,大概只想让自己有爱国情怀,或者是希望能理解他的信念。
二哥!连木槿抱住方慧,再也顾不得其它,哭的撕心裂肺。
襁褓中的小圆子睁着圆圆的大眼睛,好奇的望着白色的世界,也许是习惯了红、蓝艳丽的色泽,乍然被白的颜色吓住了,一个劲儿的大哭大闹,不管被谁抱在怀中哄都不行。
连木槿只能劝方慧先回房中照顾孩子,可是她却将孩子抱到了灵堂,也许对于小圆子来说,只要有母亲在,不管任何环境都如在子宫内,温暖而又安全。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连母终于从沉痛中清醒过来,在孟怡君的调理下一天天痊愈。可是方慧又病倒了,病逝凶猛,在孟怡君的建议下住进了租界医院。
方慧父母来医院探望,等她好些了便要接回方家。连母红着眼睛劝方慧回娘家养着,等身子好了想回来再回来。
连木槿虽然心里也明白,二嫂今年刚满十八岁,她没有任何义务继续留在连家,她的人生,也不应该二哥的牺牲而早逝。
方慧却跪在父母面前,求她们成全自己,她不愿离开连家,不愿意回到没有连靖恺的家。她磕头,说自己今生无法孝顺膝下,只求父母保重。
方慧母女抱头痛哭,连母也哭着,连淮方老爷两人也红着眼睛,步履蹒跚的走出了病房。
这是第一次,看到二嫂哭出声。连木槿抱着小圆子和母亲也轻声的离开。或许旁人不懂,但是她在那天听道二嫂坚定的语气,和二哥如出一辙的神情,心中便明了。
二嫂,要替二哥活下去,还要替二哥守护他的信念,完成他的夙愿!
大家虽然都沉浸在悲痛中,至少已经能正常的生活了。战事吃紧,虽然是打着北伐的旗号,但是霍琛尧主动选择了与张廷昌的对抗,殊死搏斗已白热化,双方主帅亲自督战,战地记者报道中的战场犹如修罗地狱般残酷。
在一张照片中,看到霍琛尧胳膊上吊着绑带,连木槿再也坐不住了。
晚上,她去找方慧,只能委婉的说出自己的想法。她说她非常认同二哥的想法,但是二哥已经牺牲了,如果她再有什么意外,小圆子怎么办?
方慧轻轻抚摸着小圆子滑嫩的小脸,露出柔和的笑,轻声说:“是啊,三妹说的对,我还有小圆子呢!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傻事,我只是想,去你二哥的学校上学。
可是大哥不同意,我希望你能帮我说说。”
去上学?
连木槿还是不放心,她觉得不管二嫂怎么想自己,但有些事还是需要提醒一下。
她坐在方慧身边说:“二嫂,虽然现在国共合作时期,但是一山不容二虎,很快这种平衡就会被打破。打仗闹革命的事交给男人就好了,你若去上学,然后又教书育人也是对国家的奉献是不是?
譬如我们做生意的,在国家危难之时出资置办枪械,制药送到伤员之中,也是报效国家是不是?
不必非要冲锋陷阵!二嫂,你虽未进过学校,却也是受先生教导学识渊博,想必这些道理都能懂!”
方慧大概是惊讶于连木槿会说出这番话来,尤其是对国共合作失败的预言,她不仅用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着这个小姑子。
连木槿知道自己这话显得危言耸听了,她只能解释道,自己跟着霍琛尧耳濡目染,也渐渐的关心政治,也许女人心更加细腻一些,她总觉得那个刚上台的蒋总司令不是个可靠之人。
方慧将连木槿的话听了进去,所以,在国统的屠刀呼啸而来时,她不但保全了自己,还保全了一股新生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