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失望，是这般难过的事！
连木槿怔怔的望着桐宫羽，想着的却是霍琛尧在船舱内失望的声音。
“你在哭。”
桐宫羽看着连木槿发红的眼睛，手指沾了她挂在睫毛的泪凑到眼前看，又送到嘴边轻轻吸吮，皱着好看的眉头。
连木槿袖子一抹眼睛，瞪着眼睛，挑眉冷哼一句：“我怎么会哭！桐宫羽，你来做什么？”
桐宫羽将一个白色的小袋子递给连木槿，只说了句‘你会需要。’
打开袋子，里面有很多银元，还有数十张纸币。连木槿如今真的是身无分文了，桐宫羽简直就是雪中送炭。
其实，就算桐宫羽不来，连木槿也会去找他借钱。总不能做回梁上君子。
“谢谢，回到津沽我会还你。”
连木槿从他手中拿过雨伞径直走了，几步后又转身，声音清脆的问道：“桐宫羽，我们会成为敌人么？”其实，她更想问，你的报仇目的达到了，你会为虎作伥吗？
“不会。就算跟全天下的人敌对，也不会跟你为敌？”桐宫羽回答的掷地有声。
哈哈哈哈……
连木槿突然笑了几声，目光坚定，透着一股朝气与坚毅的气质，一字一句道：“你若与我的国家为敌，便是与我为敌！”
说完，她再也不做停留走入绵绵细雨，消失在夜色朦胧中。
桐宫羽站在雨中，一直目送她的身影隐没在拐角处。她的话，让自己想起了那个给予厚望的男人，将他带到天皇面前，宣誓效忠。
如今的自己，是那个家族可以继续富贵荣华的唯一寄托。
宣誓？他只对自己忠诚。
只是，他来华夏的目的，一开始的确有建功立业的念头，他从西伯利亚战场一个小士兵，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升至中尉，在撤军前带着荣耀被认祖归宗。
‘我以天皇陛下起誓，如果不能军功赫赫荣耀回归，将永不用藤原姓。’
桐宫羽突然扯开唇角讥讽的笑了。那些被感动的老家伙永远不会明白，他绝不会去姓什么藤原，那是将他和外祖父、妈妈拽进地狱的罪魁祸首。
他，只想要权势！
桐宫羽眯着眼，笑容像晨曦一样明媚，却在有些寒意的冷雨中显得诡谲。他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孤傲的背影似乎要穿透整个雨幕。
隐隐约约，从灯红酒绿处传来歌女悠扬的声音：
夜雨疾风，骤然吹落一池的枯叶；
在爱你的漩涡中迷失自我。
你是我相见恨晚，涟漪中的泪滴，
你是我一见钟情，如何再将你忘记。
风雨飘摇，蓦然回眸中你是一生的眷恋
……
五卅惨案持续发酵，犹如海啸余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木槿走街串巷便能听到议论声，偶尔还能看到响应运动的大字报口号。
茶楼里，说书先生说的口干舌燥，义愤填膺，听众有皱眉摇头的，有气愤难当拍桌的，也有叫好的，更有昏昏欲睡的，好像外面的事与他们太遥远。
连木槿坐在靠角落的位置，有些疲倦的支着头。她从事发地的方圆百里打听，又雇了几个包打听，一路走到广州湾，直到前天得到蛛丝马迹。
可是她找过去却见小渔村满目疮痍，似乎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战。
七零八落的总共不到三十户人家，都是大门敞开，桌椅倒地，一副残破之相。
有的院墙坍塌，荒草萋萋，早已没有人烟气息。
显而易见，这个村落遭抢劫了。村子里的人和劫匪有了冲突，一户人家的门板都被子弹射穿了。
门内门外的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连木槿仔细察看弹孔，有大有小，有的还搭在门槛上，可见这劫匪队伍的枪支也是五花八门……突然，连木槿看到散架的大门柱子上有子弹擦过的痕迹，她大概目测，这发子弹的口径在7.65左右，可以确定是勃朗宁的专用子弹。
连木槿捂着胸口，手指轻轻摩挲这弹痕，闭着眼睛深呼吸，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似有了着落，靠着墙站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她大概能猜到，这个村庄被抢劫后搬走了。
别说是村子了，方圆十里地都是空落落的廖无人烟。连木槿这一路上遇到过几对小劫匪，不过都被自己轻松对付了，却也惊讶的发现，这一带的土匪猖獗，打家劫舍，奸淫掳掠，所行所为令人发指。
有些村庄实在受不住土匪骚扰，索性积攒了钱财买几杆枪上山落草，再集结几个流寇，又干起了烧杀抢掠的行当。
有些人亲人遭土匪杀害，或者妻子被绑上山，为了报仇再联络些同样血海深仇的人，杀了这家的当家的，突然威慑四方，摇身一变又是个山大王。
因为广州湾法租界的暗中捯饬，这一代几乎是成了土匪集结的恶性循环。除了打家劫舍，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政府来剿匪，你我都一家，所以到了今日今时，大小山头，大小司令不下一千。
所谓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连木槿为了出行方便不引人注意，换了身半旧不新的短褂，住在这家客栈。为的也是能听到小渔村的事。
不曾想，说书先生只讲时政，或者是几年前英雄好汉的传记，唯独不说眼下的事。
没办法，连木槿将伙计唤来，谎称自己来小渔村来寻亲，那伙计一听立刻掉头就走，连木槿立刻拽住了，往他手心塞了两块大洋。
伙计一脸惊恐，谈及色变的神情让连木槿为之一振，她又塞了两块大洋，只要他说，帮她找人，自然还要相谢。
银币烫着伙计的手心，他重新上下打量着连木槿，约定了晚饭后给她房里送酒水。
连木槿到大街上四处转转，看着不远处就是县城城墙，门口有士兵站岗，若被他们认为是形迹可疑之人，就要上前盘查一番，若能得两块大洋，这一天岗哨也是没白站。
连木槿摇摇头，往县城走去。她住在离县城最近的镇子，也是听说有很多客栈饭馆都是土匪寨的暗桩，可是这里的人太精了，打听不到什么，若问的太详细了，又怕打草惊蛇。
或许，说不定已经打草惊蛇了，今日出门，她便觉得身后多了几双眼睛，多了条尾巴。
虽然那些尾巴换来换去的……连木槿心中冷笑，已经有了打算。
城门外的空地上有几个小商贩，有卖皮毛的，有搭了个简易棚子卖茶水的。
连木槿看着篷布被涂鸦似的脏兮兮，便没有了要喝茶的冲动，突然，她又走回去，再退几步重新看那篷布，心头一阵狂喜。
没错，是滨城程瑞留给霍琛尧的那种记号。有一个圈，里面是大写的‘a'。程瑞说过，a字的方向，就是指示方向，而且表示了安全的意思。
“小二，来杯茶。”
连木槿坐在靠后的一张桌子，字正腔圆的喊了声，一听就是北方口音。
小二立即吆喝着上前，只看了一眼，差点将茶水洒了。连木槿微笑着端过碗，俏皮的眨了眨眼睛。
那边忙着的中年大胡子往这边睨了一眼，震惊之余却也是有条不紊的手中的动作。
“听你们口音，也是北方人？”因为哨兵就在几步远，旁边一张桌子上也有人，连木槿便打起哑谜来。
听她问话，小二立即笑嘻嘻的回答：“小的叔侄二人来投亲，没想亲戚一家早搬走了，没法子，就做起了这小买卖，筹些盘缠。”
连木槿立刻欣喜的说：“我也是投亲无门，也是来自北方，看来还真是同病相怜。小二哥，你们贵姓，怎么称呼？要不咱们结伴而行，这地方土匪横行，我也是天天提心吊胆，想着早些离开。”
小二挠挠头向中年男子看了一眼说：“这个嘛，小的也不太清楚叔叔的想法，我同他问问。我们老家也没什么亲人了，回不回去都无所谓了。哦，我们姓杨。”
“这样吧，我住在吉祥客栈地字五号房间。若你们商议好了，知会一声。这些日子我一个人都不敢出门。总觉得有人在鬼鬼祟祟跟着，想要早点儿回去。”
连木槿告辞了姓杨的小二哥，似乎心情很不错，在县城里逛了一圈，吃了顿当地特产，悠悠然的回去了。
晚上，店里的伙计给连木槿送茶水进来，搓着双手有些不安的样子，连木槿请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将五块大洋递到他面前。
伙计眼睛一亮，立刻身手去拿，却被连木槿按住了，对着他似笑非笑。
伙计咽了口水，讪讪一笑，便说了有关小渔村的事。他讲的可比说书先生更精彩。
那是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水鬼曾三带着一帮弟兄夜袭小渔村，这是他们第二次袭击小渔村，也可以说是为了私人恩怨的行动。
若说这私人恩怨，又要扯到n年前的第一次的袭村了。那时候还是水鬼妥大带人来的，杀了几个反抗的男人，掳走了两个黄花大姑娘，顺走了一些白花花响当当的银元。
村里的铁匠冯大奎死了好兄弟，便大锤抡起砸了些兵器，唤了几个平日里强壮的青年出了趟海，几个月后带回来二十多人，个个手里端着枪，他跪在宗祠前磕了几个头，却被自己的老母亲动了家法赶出去村子。
冯大奎虽然又带走了一群年轻人，有人举家跟着他落草，但也因为冯大奎，小渔村这些年再也未受过匪患。
不过前些日子因为水鬼三和冯大奎同时看中了一桩买卖，两队人马你夺我抢，最后水鬼三折了人，冯大奎得了便宜。
水鬼三正咽不下这口气，不料得知小渔村来了位贵客，有人说这客人是个海外经商的，托人到当铺的是快金表，身上戴着真金白银，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上小渔村挑衅，那曾想遇到了高手，带去的三十几个弟兄，剩下我五个，水鬼三伤了腿被抬回去了。
冯大奎得了消息赶回来已是半夜，这下可是真正跟水鬼结仇了，打破了好不容易维持起来的和平，便连夜将村里人搬去了山寨，有不愿意走的，便打晕了扛走。
两家彻底结仇，水鬼妥大喊着要报仇灭了断崖寨。然后冯大奎就说了，不愿伤及两家兄弟们的性命，要和妥大比武决斗。最后出面的是断崖寨的二当家，也不知怎么就让那妥大服服帖帖，虽各自占鳌，却也义结金兰，拜了把子。
这一大段说的那伙计唾沫横飞口干舌燥，一壶茶足足被他喝干了，却还是没说到连木槿想要听的点子上，她忍不住打断，问了几句。
伙计一听问的是那贵客，立刻道：“啧，那小子，哪里时刻贵客，不过就是个落魄的江湖客。仗着几分本事给断崖寨惹了这天大的祸事，还能走了不成？”
“什么？”连木槿拍案而起，气咻咻的问：“若非他，那小渔村还不被水鬼三一锅端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等冯大奎来了早就遍地死尸了吧！”
那伙计被连木槿的气势吓住了，嗫嗫嚅嚅的说：“怎么说也是他惹得祸。水鬼三是奔着他去的。再说了，如果他不开枪，把身上的财物拿出去孝敬，也不会连累小渔村连夜搬走了。
辛亏有二当家的英明，否则就凭着水鬼曾大这十几年的江湖地位，冯大奎那百十号人可不是对手。”
连木槿气的无语，还江湖地位，江湖义气哪儿去了。她能猜到伙计口中那位‘贵客’就是霍琛尧了。
“那个人在哪儿？”
“自然在断崖寨！”伙计脱口而出，又嘿嘿笑了两声，凑过来说：“小哥，你该不是认识那人？莫非他就是你寻的人。”
连木槿也不藏着，点点头。
那伙计听了颇为惋惜的摇摇头，一边将五块大洋装进口袋，一边劝阻道：“看你白白净净身子又单薄，我劝你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如今水鬼三的老大跟冯大奎拜把子了，他瘸了一条腿，最少也得将那人弄残了。跟你说，这水鬼三最是个心狠手辣的主，他杀人最喜欢给人绞肠子，还养了条牙齿锋利的食人鱼。还喜欢俊俏的少年，每每弄得生不如死……”
伙计说着又退后几步打量着连木槿，神色戚戚的说：“你呀，赶紧走吧，若被那水鬼三瞧上了……啧啧啧，可惜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