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这次连木槿所谓的生死之交,桐宫羽对连木槿没有了之前的提防限制。
只是不允许连木槿白天上大街,说什么外面太危险,他带出来的人,自然要保障完好无损,但连木槿还是察觉到桐宫羽的不对劲。
他偶尔看着自己,好像欲言又止。
这可不是他的作风。
这天晌午,阳光明媚,连木槿一如既往的转到了医院对面的林荫道上,玉兰花竞相开放,她捡起一朵落在椅子上的玉兰花,轻轻的嗅着芬芳香气,想起了她那芝兰如玉的大哥,想起了对大哥怕的要死的小蝶。
不知道小蝶怎么样了?那丫头,是个不能吃苦的性子。
连木槿索性躺下,椅背挡住了她消瘦的身体,谈话的人并没有看到她。就算看到来了,大概也会认为她听不懂法语。
两人谈及如今的国际局势,谈及日本的野心,谈及中国政府的混乱,军阀的割据,然后说到了霍琛尧。
其中一人颇为惋惜,他说他曾见过霍琛尧,是个非常英俊有气魄的年轻人,他身上有一种中国人特有的血性。可惜,中国人向来都喜欢窝里斗。
霍琛尧也是倒霉,那趟列车袭击或许并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广州国民政府的要员……
连木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了报社,她恶狠狠的要了关于列车爆炸的所有报道。
她走出报社,感受着身边不远不近藏匿着的目光,走进了一家咖啡厅,靠窗而坐,要了咖啡和点心。
期间,和服务生说了几句话,后来又去了洗手间,只是再也没见她走出来。
咖啡厅的洗手间开着窗子,人早已不见。旁边几条街道上黄包车飞跃,他们找了好久只能禀报桐宫羽,领罚。
桐宫羽平静的接受了连木槿失踪的事。他很清楚,连木槿看到那条新闻,绝对不会置之不理。
只是,他没想到她会走的如此决绝,连个招呼都不打。桐宫羽坐在连木槿的病床上,轻轻抚摸着浸润了药香的枕头,明媚的脸上扬起令人致幻的迷魅笑容,却在笑容落下的一刹那落寞如枯叶,危险如冰刃。
连木槿,是他酷冷阴暗人生中唯一的一丝光亮,唯一能让他有着作为‘人’的感觉,怎么可以,稍纵即逝。
就像一个从未吃过糖的孩子,他从不知道糖有多甜,也不会觉得因为没有糖吃而难过。
可是,当他发苦的舌苔沾染过糖的香甜,一切,都变了。
列车出事的地点在江广两省交界处,一面是山洼田地,不远处有村落,一面是悬臂断崖,当时半截车厢被烧成几段铁皮,半截车厢斜搭在火车轨,因为惊恐的人们慌乱的跑动,想要逃出去,最终还是掉了下去。
悬崖下面乱石嶙峋,树木茂密,运气好的几人被抛出丈远落尽江中捡了一命,运气不好的……很是残忍。
连木槿戴着米白色的礼帽,将脸遮的很低,她到这里来勘察已经第二天了。
这天终于遇到个目睹出事的村里人,听着他的话,连木槿觉得半边身子都冷了。
按照他的说法,最后两节车厢的人倒是相安无事,就是豪华车厢的人几乎都死了。
掉下山崖的幸存者寥寥无几。
接下来几天,连木槿又雇了条小船顺水而下,偶遇几家打渔为生的,问过之后愈发的失望。
出事那天,正是她和桐宫羽住进医院那天,整整过去一个星期了,报纸上的头条已经换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继续升温,北平、津沽、金陵、青岛等全国大城市和几百个城镇的人命,纷纷游行,罢工、罢课。
连木槿看着一串串死伤的人数,她有种想要立刻就要回家的冲动。
她担心加入同盟会的二哥,担心身为金陵商会会长的父亲。
连木槿又回到了禅城租界,她找了电话亭,给家里打了电话,试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听到了二嫂的声音。
方慧听到连木槿的声音又是吃惊又是激动,问她在哪儿,她们听大哥说连木槿出海了。
母亲因此哭了一夜,气的狠狠骂了大哥一顿,恼着大哥。
连木槿心里暖暖的,只说自己很好,不要担心她。然后问二哥怎么样,让方慧守着二哥,这几日不要让他出门。
方慧却说那是二哥的信仰和事业,她应该支持。但是让连木槿放心,二哥会保护自己不去冒险。
毕竟,他都快要当爹了。
方慧还有两个多月都要生了,连木槿希望自己能在重要的日子里回去。
挂了电话,她有些失魂落魄。原本想打电话去霍府,拨通了电话,却又挂了。
她抱着双膝坐在电话亭的台子上,下巴抵着膝盖,双眼望着夜幕下的灯红酒绿,生出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
落雨了。
和风习习,细雨霏霏,犹如连木槿的心情,潮湿的令人发蒙。
霍琛尧,你到底在哪里?
既然死不见尸,连木槿便知道他一定还活着。听村里人说,来了两拨部队的人挖掘寻人,想来是霍家军的人来了。
她又展开手中捏着的报纸,重新看了一遍关于五卅运动最新的报道,北方政府已经派人谈判了,就连海城的青帮老大都出声支援了。
也有几位军政司令发声谴责,只有津沽很是安静。依然报道说霍少帅至今下落不明,霍家军一门心思寻找少帅,维持秩序的事落在了警备司。
但霍大帅颁布命令,不许警备司伤人,要时刻保护民众的安全。
所以,对于霍家军的不作为,也没有人去谴责什么。毕竟对于霍家军来说,少帅生死不明是最重要的事。何况有人写文章含沙射影,说少帅出事,跟英大使馆脱不了干系。
这一刻,连木槿忽然觉得有些悲哀。霍家军依然处事圆滑,就连支持国民运动都是遮遮掩掩。
如果此刻全国各路军阀一致讨伐列强,也加入到这支队伍中来,就不会有手无寸铁的学生继续被无辜杀害。
霍琛尧,你就是个缩头乌龟!
连木槿恨恨的骂了句,伸手抹掉了脸颊上的雨水。
一把伞撑开在她头顶,她看到一双黑色军靴,瞬间,她喉咙里滑过‘霍琛尧’三个字。报纸落在地上,她仰起头,有泪水在眼眶里盈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