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杭正是梅雨季,闷热而潮湿。
慕容昭望着窗外阴雨霏霏,心里总有点儿闷闷的,他都快忘了有多少日子没见过大日头了,实在想念洛阳的明媚阳光。
这样想着,眼前就浮现起了那日黄昏,杨柒柒活泼俏皮的把毽子踢到了他怀里的情景。脑子里的景象,霎时就变得金灿灿的。
这时间,有人在他背后回道:“殿下,江南何家的少当家托了余杭户曹王又新递了拜帖,说是愿意先捐两万石米。”
慕容昭一听是江南何家的人,转瞬就想起来,这人只怕是卓御清和杨柒柒上面的二师兄。这两万石米送的又很及时,是必须要见一见了。他立刻让人将何千帆请去正堂。
何家在扬州府,离着余杭算是不远不近。何千帆一路风尘仆仆的进了门,见着慕容昭,很利落的向着他行了一礼。
慕容昭很仰慕裴信,自然对他的徒弟也格外的礼遇。他向着何千帆笑了笑,请他起身道:“卓长川同我是表兄弟,你既是他的师兄,同我的兄长也是一样,请不要多礼。”
何千帆一笑,迎着他虚扶起身,“草民和长川来往书信,听说殿下您在余杭当皇差,这江南五郡灾情紧急,草民也想支援殿下一二。”
慕容昭真诚感激的笑道:“两万石米,算是解了余杭燃眉之急。何家力行义商,当得天下商贾之楷模。这份功德,我回京中,必当如数禀呈皇上。”
何千帆心中暗自腹诽,若不是杨柒柒言之凿凿的说江南要出事儿,他不帮忙,何家必定要元气大伤。他才懒得管东都皇子之争呢。何千帆微微抬手,眼波余光淡淡然的扫了扫四周,自然的降低了声音道:“殿下既跟长川走的近,想来也知道我大师哥是何等人物。”
慕容昭波澜不惊地缓缓点头,“曼陀山庄的名声,自然也听说过。”
何千帆道:“大师哥前两日派人寄来书信,说江南受灾的五郡,有些不大对劲。因着我家产业扎根在此,所以不能不留心。恐怕灾没赈济完,江南五郡先要生出民变了。”
慕容昭一听民变,眉头不由紧锁。
何千帆见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想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立时说道:“您雷霆手段,整顿余杭吏治,这原本没什么错。可恕我直言,眼下赈济灾民,您还得靠地方官员。您一来余杭,先把余杭刺史下了大狱,地方官谁还肯替您真心办事儿?他们不帮着,您再雷厉风行,英明果敢,也难成事,都道独木难成林。”何千帆絮絮叨叨的把道理给慕容昭讲了一通,很是洒脱。
可慕容昭眼前的境地,却是两难。动手不是,不动手也不是。第一次出门办差,他可绝不想窝窝囊囊的回洛阳。
慕容昭笑了笑,很礼貌的说道:“你说的正是这个理,我同府上的幕僚也在商议一个章程出来。”
何千帆道:“这些棘手事儿,也只能交给您来办了。草民再多一句嘴,无论是什么章程。怎么救灾,灾民绝不能乱。一旦引得民变,就是您和老百姓两败俱伤,由着别人隔岸观火的局面。”
慕容昭心间一动,很谦逊的谢他道:“劳烦你费心,想来也是卓表哥请你来帮我的吧?”
何千帆也不否认,道:“帮是帮不上的,不过我倒是可以为殿下引荐一人。这人是新城县的县丞洪钧永徽三年的进士,在地方打转了这么多年,对于这些事儿再熟悉不过了。您若想找个真真正正了解江南五郡,了解余杭郡的人,找他就再合适不过了。”
这个洪钧与何千帆是交情匪浅,为人与本事都是一等一的好,只不过出身庶族寒门,没个能青云直上的好机会。
无利不起早,他来帮着杨柒柒递话儿,自然不能做赔本买卖。
何千帆从驿馆出来,一路马不停蹄的回了扬州。
安良听的懵懂,忍不住问慕容昭道:“殿下,这位何家少主子,是卓大公子找来帮咱们的?”
慕容昭一时说不上来,吩咐随侍,“去看看这位何公子出了驿馆往哪儿去了,再把新城县的洪钧调来;另外,拨出一大批人,混进江南五郡的灾民里。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不论早晚,要第一时间回我。”慕容昭说着,快步走进书房,自红木大书案上抽出一叠儿名册,“准备准备,我要请客。”
安良一看,慕容昭抽出来的名册上写着江南五郡的官员名录,以及这些官员背后结党的势力,上面谁是皇子的人,谁是哪个门阀家出身的近臣,谁是毫无依仗的庶族,一清二楚。
安良不由问道:“殿下,您要怎么个请法?”
慕容昭一笑,“一处定在城隍庙外的粥场,一处设在余杭郡里的归锦楼。”
安良愣愣的说道:“分两地儿?同时请?”
慕容昭点头道:“对,分两地儿同时请,时间定在三天后,若敢有推诿不来的,直接请去大狱陪邓刺史。”
安良又道:“置什么席面儿?”
慕容昭淡淡道:“城隍庙边儿的粥场,灾民是什么席面儿,就置什么席面儿,一样都不许多。归锦楼,照着最好的席面儿置,也一样儿都不许少。”
安良一时更摸不着头脑,但慕容昭此番带来的几个幕僚,都喜笑颜开起来,连道了三声好。
“要怎么请?”
慕容昭身边第一得力的幕僚谈伏伽一笑道:“在京中、东都、各府有关系的去粥场,那些寒门官员,全都请去归锦楼。”
安良不由小声道:“有关系的官员少,寒门官员多,您这么置办,不晓得要进去多少银子。”慕容昭一笑,道:“去归锦楼的银子,咱们一分都不用花。”话罢再不多说,让安良去安排。
三天后,城隍庙旁的粥场前,摆上了十数张大桌。前来赴宴的官员,都是有头有脸,躲一跺脚,能让江南晃三晃的人物。
桌虽然摆的大,可桌面儿上只有稀得只剩米汤的粥,中间放着粗糠窝窝。连搪瓷碗都是从粥场现凑的,这场面,别提有多寒碜了。
好多到场的官员,全都看傻了眼,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期间不免有人交头接耳的说道:
“不是说十一殿下要请客?这是什么局面?”
“这是要请灾民的客?”
这时间,有人高升传道:“十一殿下到——”
到场的官员,自然全都上前去迎慕容昭。
慕容昭穿着天青色绣团龙的朝服,带着嵌东珠的金冠,面目清俊,宛如神邸般雍容而肃穆。他被一群奴仆、侍卫簇拥着迤丽近前。他笑呵呵免了众人的礼,第一句话就道:“今儿个我请你们的客,我自己却不留席。你们且请坐下,说完话,我就要去归锦楼,那儿还有一席。”
众人一听,归锦楼还有一席山珍海味,那他们上这儿来吃糠咽菜的干什么?十一殿下这是又耍的什么疯?
慕容昭笑容温和,一张俊脸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干练,“你们肯定心里纳闷儿,我堂堂皇子请客,怎的选在了这么一个地方。再促狭的人,席面儿也该有二两肉。对不起,今儿个就没有。”
一众大臣听着面面相觑,其中一位崔詹,和豫国公府的崔老夫人沾亲带故,算是杨家的门人,有些七皇子的势力。他是老资历了,在江南根基又深又稳,不禁笑着向慕容昭问道:“殿下这是闹得什么玄虚,老臣都看不明白了。”
慕容昭冷笑道:“也没闹什么玄虚,孟子道,‘民贵君轻‘,荀子道,’民水君舟‘。皇上深感其言,把这番话,记挂在心里。今日请诸位国之栋梁,朝廷的中流砥柱在这儿用一席,为着两件,一是,城隍庙就在边儿上,老天爷、阎王殿都看在眼里,又道天道好循环,善恶终有报。二是,请各位大人,感民之感,受民所受,能助我把江南五郡的赈济灾民的差事办好。这是一件积福积德,于皇上可报的大好事儿。你们说是也不是!”
诸人自然都要纷纷点头颔首,崔詹又忍不住问道:“那殿下怎的不与咱们同甘共苦。”
慕容昭一笑,道:“我还存着一层意思在里面。各位是江南的父母官,江南若是不安稳,少不了你们吃糠咽菜的机会。可我这差事办砸了,回了东都,大不了被皇上申饬几句,还是舒舒服服的做我的皇子殿下。我自能同你们共苦,但各位大人如何与我同甘?”
慕容昭这话尽管说的隐晦,可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了。江南的差事你们拖我的后腿,我回了京中,大不了被骂一顿。可你们这些父母官,却又不好办了。你们听着东都的人差遣,可正经的差事办砸了,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还有,我可听人说,江南的官员,一个萝卜一个坑,比如我卸了他邓同春的职,一时没有合适的人增补。我倒是想说一句,这有何难得。就是我把在坐的官员都卸了职,朝廷照样能补上。都是在地方当差的,里面的弯弯道道谁不清楚?地方六曹的官员往上提一提,各府、各县的官员再往上提一提,总填补的过来。”
诸人各个被慕容昭说的哑口无言,慕容昭也不再多与他们言语,只撂下话,让诸人吃饱喝足了再走。有慕容昭这火烧着,谁还能吃的进去?
慕容昭一路不停的又到了归锦楼,在归锦楼的一众寒门庶族出身的官员也都在门外迎接,慕容昭笑吟吟的免了他们的礼,请道:“今儿个我做东,请你们的客,不必与我客气,尽管去吃。”
可这一众官员,谁也不往归锦楼去。但听站在最前面的新城县县丞洪钧道:“殿下,这顿饭,只怕咱们吃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