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妇人身上穿着绣了大朵牡丹的翠绿碧霞罗长褙子,鬓发上斜插着一支镶嵌珍珠碧玉步摇,整个人显得内敛而又不失沉稳。花蕊娘只觉得眼前一亮,禁不住就在心头暗暗赞了一句,好一位气度雍容的贵夫人。
一个管事娘子摸样的人立刻走上前,伸手将那妇人扶住,又轻声对着她说了一句什么。那妇人听了摇摇头,抬脚往宗少城这边走了过来。
宗少城的目光一下变得冷冰冰的,直视着这位妇人,既不行礼,也不开口。
再是嫡母,场面戏总会做吧?怪不得出门连个跟班的小厮也没有。花蕊娘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大家子弟混到他这样的地步,还真是活该……
“少城回来了?听柯管事说,你前一阵子独自出门了几日?可叫我和你父亲好生忧心。”这妇人却似乎并不着恼,反而对着宗少城微微一笑,目光里的温润之意又浓了几分。
宗少城迟疑了一下,仍只是轻轻答了一声:“让母亲挂心了。”
这妇人略微点了下头,又弯下身子朝着轿子里面的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花蕊娘隔得远听不真切,心里面好奇的劲头又一下冒上来了,恨不得把耳朵再伸长一些。
过了一会儿,那妇人才立起身子,招呼轿夫继续将绿呢轿子抬起来。而她则由身旁的婆子扶了,慢慢地跟在轿子后面,往右边的小街上拐了过去。
那里正是花蕊娘她们刚才出来的学堂,挨着学堂的,就是宗家的家祠。
看来这妇人竟然同意了宗少城的话,先行去祭拜什么列祖列宗,这家伙,说话还挺有几分份量嘛。
这么想着,花蕊娘又忍不住往宗少城那边看了过去,却不料,正好径直对上了他的眼神。
宗少城不知道什么时候往这边看了过来,他的眼睛里带着几丝捉弄的意味,正在转着眼珠子打量花蕊娘。见花蕊娘看向自己,他便弯起嘴角,冲着她轻轻一挑眉毛。
花蕊娘愣了一下,宗少城不动声色地收回眼神,牵了枣红大马的缰绳跟在轿队后面往前走了去。
他竟然认出自己了?还是说,刚才他就一直知道自己在这儿?
“走吧蕊娘。”厉思良走了过来,轻轻扯了一下花蕊娘的衣袖。
“嗯?恩,好。”花蕊娘回过神来,连忙一把牵起花玉朗,跟着厉思良他们往寨子外面走了去。
花玉朗一改开始的颓丧摸样,兴奋地抠着花蕊娘的手心道:“姐,刚才那位公子好漂亮。”
怎么能用漂亮来形容……花蕊娘“噗哧”一笑,连忙将他的手甩开:“别闹,痒死了。”
“嘿嘿,他的马更漂亮,”花玉朗轻轻拧起了眉头,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好像认识那匹大马……”
何止是认识,你还骂过人家呢……花蕊娘默不作声地想着,面上又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少吹了朗哥儿,那么好的大马,就是桃源县城里面也没有,你怎么可能认识?”周明章闻声回过头来,冲着花玉朗大声地笑道。
“我就是认识嘛,我还见过比这更大的马……”花玉朗嘟着个小嘴,满脸不服气地跑上去争辩着。厉思良和周明章一人逗他一句,一路上闹得个不亦乐乎。
回到村口,周明章和他们打过招呼,又和花玉朗约了明天一块儿上学,才往自家院子去了。厉思良见花玉朗脚下有些发飘,干脆一把将他提了起来扛上肩头,吓得花玉朗呜哩哇啦地乱叫一通。
家里面商姨娘已经摆好了桌子,等他们进了院子,便招呼他们赶紧去洗手准备吃饭。吴婆婆和赵氏都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过问了花玉朗拜师的情况,又纷纷说了好些加油鼓劲的话来给他打气。
饭桌上总少不了一盘清炒豆芽,还有花蕊娘早晨买回来的烧鸡,再炖上一大盆猪脚,就是一餐丰盛的晚饭。
吃饱喝好才能做事儿,这是花蕊娘一向的原则。赚了银子首先要祭的就是五脏庙,接下来才是其他。
晚上商姨娘熬着油灯给花玉朗赶了一个书袋子出来,上面还绣了一株淡雅的兰草。花玉朗拿在身上比来比去,高兴得直合不拢嘴。
这次要发的豆芽数量比原来多得多,一直忙到半夜才全部分装完毕。送走了吴婆婆一家,花蕊娘才去打水洗漱,然后轻手轻脚地爬到床上来。
虽然有了新床新被褥,但是花玉朗仍然是和她们睡在一块儿的。隔壁的屋子一直都被她们用来放置豆芽,院子是篱笆墙,虽说小山村里民风淳朴,但花蕊娘总不放心将豆芽搁到院子里去。发豆芽又离不开水,人在水汽重的屋子里睡时间长了对身子不好。花蕊娘这几天就一直在盘算着,要和厉大商量商量,抽时间再盖一间专门放豆芽的棚子出来。
被窝里的花玉朗翻了个身,又往花蕊娘这边蹭了蹭。
花蕊娘转过身来,见他睁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盯着自家,便捏了捏他的鼻头,轻声道:“怎么了?我吵醒你了?”
“没……”花玉朗眨了眨眼,语调闷闷地说道:“今天夫子问我,爹爹是我什么人?”
“什么爹爹是你什么人?”他这话表达得奇怪,花蕊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一定是李夫子问起自己父亲的名讳。花蕊娘便轻轻点着他的鼻子道:“你是怎么说的?”
“我就说是我爹爹,”花玉朗嘟了嘟嘴,一脸气鼓鼓的摸样。
花蕊娘心头一紧:“怎么了?夫子是不是说什么了?”
“没有……”花玉朗将身子侧了过去,半晌又转过身来,冲着花蕊娘声音虽低却语气坚定地说道:“姐,我一定好好念书,爹爹是好人。”
“嗯,”花蕊娘很快就将这两句话联系了起来,便摸了摸他的脑袋,又是心疼又是怜惜地说道:“朗哥儿懂事了,爹爹知道了会很高兴的。”
花玉朗往自家姐姐怀里钻了钻,似乎去了心事,很快就呼呼睡着了。
是该去看看爹娘了,得让他们知道,自己几个现在的日子越过越好,朗哥儿还进了学堂,也要跟爹娘说一声……
花蕊娘轻轻叹了口气,又伸手替花玉朗掖了掖被角。
第二天一早起来,厉思良就已经在院子里等候了。花玉朗急急忙忙地吃过早饭,便背上商姨娘给他缝制的新书袋子,和厉思良出门往宗家祠堂去。
花玉朗一向听话懂事,花蕊娘还不担心,倒是花云娘,拉着花玉朗交代了又交代,叮嘱了又叮嘱,才放手让他出门。
其实不用说出来,一家人都清楚,花玉朗身上所承载的希望有多大。只是不知道他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担子对他来说会不会太重了些?
所以花蕊娘才不愿意从言语上再去给他增加负担,毕竟未来的路还漫长得很,能走到哪一步?是不是真的能有替父亲翻案的那一天,都是未知数。
况且,就算真的能有那么一天,那案底下的真相,究竟是沉冤得雪?还是血淋淋的事实……花蕊娘不敢多想。
只能一路走,一路看吧,毕竟人总要有所希望,就算最终不能如愿以偿,只要尽力了就好。
发豆芽并不是太需要人工的活计,只要按时记得浇水,别的时间都是大把空余。花蕊娘还好,花云娘却是个坐不住的脾气,打了一会儿络子,心思就有些不在手上了。
花蕊娘看在眼里,便放下手里的丝线冲着她笑道:“云娘出去玩会儿吧,小兰平日在家做什么?要不你去找她出来说说话?”
“我不去,”花云娘倔强地摇了摇头,上次周明章的父母张氏和周大来家里卖过黄豆之后,她就隐隐约约猜到了周老头大概是让自家姐姐受了气。所以这些日子看见周明章和周小兰,她都是避着走的。
花蕊娘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一家子除了周老头之外,其他个个都是脾气可亲的人,偏偏自家这位三舅公简直是倔到了极点。她虽然不喜欢周老头,但也可惜花云娘失了两个好玩伴。
这附近的其他人家和她们又没有什么来往,以前在县城的时候自己姐弟几个都有许多小伙伴。如今花云娘正是十来岁好玩的年纪,怎么能让她像个憋屈小媳妇似的,成天闷在这一方院子里。
“对了,朗哥儿他们的那位李夫子,有一位小女儿叫菀柔,听说嘴巴厉害得很,不知道比不比得过咱们家云娘。”花蕊娘想了想,便笑着说道。
“姐……”花云娘立刻不乐意了,撅着嘴道:“嘴巴厉害有什么不好,大伯娘要是再敢来,我就把她骂回去。”
“好了好了,老说什么骂来骂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云娘有多凶。”花蕊娘抿笑着点了点她的脑袋,接着道:“别成天打络子了,下回卖豆芽你跟我们一块儿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玩意,就是喜欢的书买两本回来看看也好。”
花云娘立刻接受了花蕊娘的提议,因为父亲的影响,花家的这几位子女都是识文断字的。花蕊娘姐妹俩哪怕身为女儿家,父亲也同样没有放松过对她们的教育。
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能拥有这样的父母,是何其幸运的事情。正所谓福兮,祸所依……花蕊娘眼神一黯,禁不住又陷入了沉思。
“蕊儿姐,蕊儿姐在家吗?”门板突然吱呀响了一声,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从门外探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