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众人被困在江南的小镇客栈里,连日大雨道阻难行,只能滞留当地。长日无聊,趁着周鸿不在的功夫,叶芷青便与童文议搭上了话。
正讲到他们一路上到达流球国,流球皇宫征召大夫,周鸿便从后堂走了进来,许是去了后院茅房。
叶芷青在海外的一段经历,其实就连周鸿都未曾听过。他起先是因为吃郭嘉的醋,觉得她跟着郭嘉跑了;待后来知道是因为周夫人棒打鸳鸯,就更羞于提起这一段了。
没想到叶芷青竟然能跟童文议讲起来,他站在叶芷青身后几步开外,听着她如说书先生一般将海外的一年讲的跌宕起伏,讲到紧张处,连童文议也不由的连连追问,他丝毫不怀疑,若是塞给她一个惊堂木,她完全能当个出色的说书先生,不知不觉间,唇角便绽出了一丝温柔笑意,只远远注视着眉飞色舞的小丫头,心里是满满的不可思议:她怎么能聪慧到将巴结人做的这么的别出心裁?
……如果不是为了他,小丫头又何至于跟童文议谈天说地扯闲篇?
童文议是个喜好风雅的读书人,而读书人识字开智,读过前朝大家的游历篇章,边客游子之呻吟,忠臣义士之壮语,隐君子之颐情悦志,少年学子凌云之志,佛子颂赞,医者歌诀,都对远足游历怀着一种热切的向往,向往庙堂高居,归来田园隐居,向往山之远海之蓝。
叶芷青投其所好,讲起各国民俗风情,宛如置身其中,童文议听的俯仰大笑,不时追问,就连胡桂春也被吸引,连同楼下大堂的护卫们都远远坐着听。
整个大堂里,倒好似叶芷青开了个说书专场,热闹之极。
自那日之后,童文议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连跟着他奉旨锁拿周鸿的护卫们也放松许多。周鸿整日与叶芷青在一处,等天晴之时,两方人马结伴回京。
路途之上,叶芷青充分发挥她就地取材的厨艺,沿途歇息之时,错过了城镇驿站,便有周浩等人去猎了山间野味,叶芷青亲手料理了,送一份给童文议与胡桂春。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两人连吃带拿,越靠近京城,与周鸿的关系便越加融洽,看到叶芷青也是笑意满满。
胡桂春时不时还会问一句:“叶姑娘,今儿路上可有新鲜吃食?”
童文议文人出身,还赋诗几首,叶芷青大加赞赏,连他有次亦与胡桂春私语:“还真别说,周迁客虽然是武人出身,但他这位红颜知己当真是位妙人,不怪当初瞧着就与一般闺秀大是不同!”言下很是羡慕。
胡桂春却心中起念,可惜了这位现周迁客如胶似漆,不然送进宫里去,以她的聪慧说不得就能得了圣人青眼,他这个采选使恐怕也得沾沾光。
不过阉宦之人是无根水萍,爱财爱权,心中又别有想法,进京之前,还特意试探过叶芷青,趁着周鸿去方便的功夫,点了两句:“叶姑娘,其实以姑娘的聪慧,不论是什么样的男人,只要姑娘肯用心,恐怕都能笼住了男人的心。不知道姑娘有没有想过,自己也有能见到这世上最尊贵男人的一天?”
叶芷青早知他是采选使,郭思晴与他们同行,每日不知道朝她抛了多少眼刀子,她虽装不知道,却也知道郭思晴是走上了一条凶险之路。听说圣人年纪已经不轻了,但愿他安康万福。
她脑子里转个弯就听出了胡桂春之意,当下一笑:“大人有所不知,我出身贫寒,得周少将军青眼,已是三生有幸!后来蒙他三番四次舍命相救,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此生此世再不会更改的!”
胡桂春这才作罢,心里却未免觉得遗憾,过后又收到了叶芷青悄悄派周浩送来的一对儿琉璃瓶,便将这念头打消。
周鸿最初其实并不知道叶芷青拿了体己送礼,为他筹谋。但周浩太过了解他,关于孩子的事情怕他担心,瞒着他。但此事却不肯瞒着,悄悄儿告诉了他:“……叶大夫把自己从海外带回来的宝贝全都带了来,已经送了童文议与胡桂春东西,先甜了他们的嘴,还想着能不能让他们在圣人面前为大人说说好话!到京中之后,大人万不可失望,我们都会想办法救大人出来!”
“……真是个傻丫头!她海上辛苦奔波一年多,好容易攒下来的东西,怎么能这么轻易的喂了这些人?”周鸿心中又酸又涩,却又带着说不出的甜意,直教他眼眶发热,差点滴下几滴男儿泪。
路上有了童文议的照应,将人押送至大理寺之后,童文议还特意嘱咐大理寺狱卒对周鸿照应着些。
童大人既然发了话,这些狱卒待周鸿便都十分客气,还容许叶芷青探监。
童文议一趟公差从扬州府回来,次日就梳洗停当入宫交差。圣人问起周鸿,他瞧在叶芷青一路之上悉心操心饭食,以及她送的那对流球皇室赐的珊瑚树上,便道:“周迁客在江南盐改很得人心,盐价虽跌,但国库税收额比之去年竟然有增长,不得不说他是个人才!离开之时,扬州城百姓夹道送行,百姓感念他盐改的恩德,依依不舍送出城许久才回转。”
这话是事实求实,却也是在夸周鸿,对他在江南盐改做出的成绩进行了肯定。八壹中文網
圣人遣了童文议前往江南,也不单单是锁拿周鸿,还让他悄悄派人四处查访盐改的结果。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果然还是周迁客太过优秀之故!”圣人在心里对此事下了定论,又气愤于那些阻挠盐改之人:“他们就是巴不得进国库的盐税银子全都进了他们自己的荷包才好,这才对周迁客弹劾。说到底周迁客不但没有与他们同流合污,竟然还挡了他们的财路,能不招人恨吗?”
童文议不敢接这话了。
他平日虽好风雅,偶尔也有选择的收收礼,但也算得收敛,不似某些官员来者不拒,不管银子来路正不正。
“既然周迁客已经锁拿进京了,不如就将乔立平之案合二为一,都是盐道上的案子,两人又恰好是上下级关系,审问起来就更方便了。”
童文议有些迟疑:“陛下,乔立平是以贪污阻挠盐改还有贩卖私盐等罪名被押解回京的,而周迁客……”他连罪名至今都没有,还是圣人迫于朝中官员压力这才将人拘了回来自辩的。这两人一个贪官一个清廉,非要放在一处当一个案子来审……妥当吗?
圣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顿时微微一笑:“这两人做官风骨迥然,有对比才能知道哪个更适合做盐运使。既然他们都想让周迁客自辩,当着他下属的面自辩不是更有说服力吗?”
童文议:“……”圣人是不是忘了这世上还有黑白颠倒反咬一口之类的词啊?
乔立平与周迁客两人的案子并为一案,此事很快在京里面传开了。
朝臣之中说什么的都有,有的暗笑圣人老糊涂了,两个互为上下级关系的官员放在一处审,除了狗咬狗一嘴毛,恐怕看不到别的结果。
也有恨不得乔立平把周鸿咬下来的,还有暗中给乔立平通消息的,让他过堂的时候好好发挥,争取把周迁客踩下去,到时候他就能重见光明了。
乔立平在牢房里过了数月,都快不知今夕何夕了,听到周鸿也入狱的消息,差点乐疯,对着牢房的墙壁哈哈大笑:“好!好!好!没想到你周迁客也有今日?哈哈哈哈哈……”
前来报讯的人隔着栅栏唤他:“乔大人……”被他笑的有几分害怕,只觉得这幽暗的牢房里鬼气森森,好好的人关进去没几个月眼看着要疯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在过堂的时候反咬周迁客一口。
“乔大人……您记住了没?小的主子派小的来,再三叮嘱小的,大人若是想脱困,唯有将周迁客咬死了,到时候只要他的罪名定了,大人再洗刷冤屈就容易多了!”
乔立平狞笑:“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一定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来人总算松了一口气,出了牢房的门,被外面的太阳将骨头缝里的阴冷给晒的消散不少,心中才开始嘀咕:这姓乔的……没疯吧?
乔立平当然没疯。
他自半道上在船上目睹了盐帮那些人被杀的一幕,心里就住着魔鬼。好几次半夜冷汗淋淋的醒来,盯着黑黢黢的夜晚,在想着自己活下来的机会到底有多少。
后来他想明白了,能不能活下来大约就看他能不能守住秘密了。
大理寺的案件因证人缺乏而延耽至今,他与周鸿其实处境相似,两个人都没有证人,到时候就看谁的口舌厉害,朝中人脉广,更能获得主审官的信任了。
乔立平在脑子里将周家的人脉推演了一番,除了如今已经在府里抱病许久的虞阁老,他竟找不到能帮周迁客的人,心里总算松懈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