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王府里一个偏僻的院子里,正绑着个被打的半死不活的男人。
院子里,置着藤椅藤几,对坐饮茶的正是此刻将扬州城都快翻过来的两个人:萧烨与周鸿。
这已经是叶芷青失踪之后的第五日了,除了淮安王府的人,使司衙门的人,还有州府衙门的皂吏在四下寻人。然而叶芷青就跟凭空失踪了一般,居然至今都找不到影子。
扬州城内水道密布,往来舟子如天河星子,不可尽数。便是八九岁的小子也能撑着舟子在河道内逍遥而去,掳个女子塞进舱里,沿着河道南下北上,最是便利不过。
周鸿曾经怀疑过,叶芷青此次失踪跟自己有关,然反省近来与她接触,最是疏远淡漠的,也不至于留下让人怀疑的把柄,便又推翻此想。
及止见到张皇的萧烨,又怀疑是因他而起。
淮安王为人最是荒唐任性,做事全凭心性喜好,无迹可循,实在教他摸不着头脑,好几次有意启发,都不见萧烨有反应,也只能暂时往别的地方去想。
派出去寻人的每日都带不回好消息,周鸿心中越来越着急,待人便不如往日周全,接到淮安王的邀约,前来审问犯人,出手便不免重了些,将那人打了个半死,全身的皮肉都找不出一块整齐的。
此刻,周浩跟尚敬云还在屋子里负责收尾问讯。
尚敬云做年中年书生的模样,身上穿着的衣袍料子都极为普通,提笔埋头记录口供的样子就跟外面有钱人家请来的客卿一般模样,闲时陪着主家喝茶聊天打混,偶尔还能捉过来当一回书吏,用起来也颇为称手。
周鸿跟周浩并不知眼前这位便是当年跟着前任淮阳王征战的谋士,大名鼎鼎的流云先生。
尚敬云能得个流云先生的雅号,还是因为其人智计无双,每有奇谋也是寻常人难以想到的,如天流云无迹可循。
若是龚江或者乔立平来此一观,便会恍惚大惊,令得他们多年合作关系破裂的原委正是眼前被打的半死的中年男子,盐帮副帮主喻炜。
喻炜身为盐帮帮主龚江的左膀右臂,多年来在龚江贩卖私盐的事业上立来了赫赫战功。他为人又狠辣无情,河运里每年新添的水鬼里总有几人是他的杰作。
此番落在萧烨手里,原本也是铮铮铁骨一条硬汉,打死都不肯老实交待盐帮见不得人的勾当,以及与扬州城内哪些官员有来往。
周鸿心气儿不顺,问了几句见他不但口利牙竖,并点没有悔改认错的意思,更是不会背叛龚江,将盐帮的秘密抖搂出来,一顿鞭子抽下去,反让他骨头更硬,牙关更紧,半日都未曾从喻炜嘴里问出一言半句龚江的不是。
萧烨劝了周鸿去院里吃茶,留了周浩与尚敬云继续审问。
周浩不亏与周鸿皆是出自东南水军营,审讯犯人的方式如出一辙,皆是一顿鞭子审问,若是不答再抽一顿鞭子,不答……再继续抽……
眼看着再抽下去,喻炜有出气没进气,要抽出人命,一直在旁边装书吏的尚敬云再看不下去了,阻止了周浩施暴:“周大人,再这样打下去人就死了。喻副帮主既然死心塌地要为龚江卖命,他既然是铁铸的汉子,想来也不太介意看到自己父母妻儿被抓过来审问吧?”
喻炜早就疼的浑身冒冷汗,意识有了几分昏沉,但听得尚敬云这话,虎眼立时睁开,狰狞的盯着尚敬云看。
尚敬云好似被他的眼神吓住,手里的狼毫在纸上划出一道软沓沓的印子:“哎哟他要做甚?这么吓人的看着在下!”
周浩倒是见惯了海上倭寇的残忍凶蛮,喻炜的眼神对他起不了半点作用,反是尚敬云的话启发了他的审讯思路:“对啊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他一把年纪总也有些牵挂的人,府中的父母妻儿,捉一个过来先当着他的面抽一顿靴子再说。也不知道他有儿子没有?”
他不过是一句随口之语,但是喻炜却整个人恨不得跳上来跟他拼命,从带血的牙缝里吐出一口血唾沫,哑的落到地上:“你敢?”
“我有何不敢的?这么说来你果然有极为牵挂的人,本官慈悲,就免了你父母的牢狱之苦。连圣人都提倡以孝治国,不如就拘了你的儿子过来。想来你也没什么意见吧?”周浩虽是周鸿身边的人,但如今却也在盐运使司府衙担任着官职,以前是有品级的武职,如今也转作了文职,做着周鸿的属僚。
尚敬云似乎有些恐惧于周炜凶狠的神色,往周浩身后躲了躲,却似点醒了周浩一般:“看来喻副帮主对自自己的娇儿颇为上心。”
他话音才落,喻炜的神色就更是难看了几分,透露出几分灰败的绝望。
周浩不知道的是,喻炜此人妻妾不少,也生了好几个闺女,唯一遗憾的是没有为喻家开枝散叶,添个男丁。他辛苦耕耘多年,五年前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当作眼珠子一般爱护着,可是喻家全府上下的凤凰蛋,娇惯的不成样子。
喻炜已经为娇娇小儿赚下了万贯家产,只盼着他将来衣食无忧,半点不再沾盐道上的腥风血雨,哪知道他身陷囹圄,不得自由,连娇儿都护不住,当下心神几乎崩溃:“你们要问什么只管问我便是,何苦累及我家人!”
周浩握着鞭子似乎还没抽过瘾:“本官还以为喻副帮主还要再撑一会,真是遗憾。”
喻炜心里恨他恨的要死,却不想害了自己那娇娇小儿的性命,只能老实配合周浩讯问。想他那娇儿自小到大,连杀鸡都没见过,至大的伤害就是擦破点油皮滴点血珠出来,都已经需要家里人抱在怀里安抚,见到他血淋淋的模样还不得吓死。
刑讯很是顺利,花了一天一夜的功夫,尚敬云递了厚厚一沓供词给淮安王过目,最下面还有喻炜的画押。
萧烨似乎对这审讯结果不甚在意,直接将供词丢给了周鸿:“周大人你来看看,回头也可入罪。本王闲散惯了的,就不管这些事情了。”
周鸿接过供词草草翻阅之后,眉头都皱了起来,一小部分跟他来两淮之后暗查的事实相吻合,但是更多触目惊心的事情却是连他也未曾查出来的。
“既然殿下不奈烦管这些事情,那人就先暂时押在王府里,供词下官带走了,打搅了殿下两日,下官也应该回去了!”
萧烨挥挥手,等他带着口供跟周浩离开之后,尚敬云才从房里出来,与萧烨回了书房。
关上书房的门,尚敬云哪里还是方才那个被吓的唯唯诺诺缩在周浩身后的客卿。他直接坐到了萧烨的位子,提笔就开始写。
难得的是,向来跋扈的淮安王似乎对尚敬云的态度不以为忤,他反而站在书案旁帮他磨墨。
花了近乎两个时辰,尚敬云终于放下了笔,活动活动手腕,将墨迹半干的最后几页纸收了起来,连同已经晾干的其余写满了字的纸一起稍作整理,递给了萧烨。
萧烨素闻尚敬云有过目不忘之能,却都不及今日近距离亲眼目睹来的震撼,但是很快当他翻开盐帮这些年内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之后,连同对尚敬云的震撼都丢到了脑后。
他握着那厚厚一沓供词轻笑:“皇伯父老说我胡闹,真没想到,他的儿子们胡闹起来……可要比我厉害多了!”
与此同时,叶芷青在镇江的一处深宅子里缓缓睁开了眼睛,盯着帐子不动,耳边是安静到吓人的世界,偶尔还能捕捉到一点秋风吹过花枝的声音,带来满腔的愁绪。
她自被人掳走之后,那些人也许是想着待价而沽,要将她买个好价格,竟然也未曾难为过她,每日好吃好喝的供奉着,唯恐折了花颜憔悴。除了不许到处走动,不得自由之外,别的地方竟也算尚可。
叶芷青从来都是个忙碌的性子,难得还能清闲至此,除了吃就是睡,她都要怀疑自己很快就会发胖,怀疑只是时日较短,故发胖的不甚明显。
她睡了午觉醒来,又在床上硬捱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在傍晚起身,坐在镜前梳妆。
听得房内有动静,也不知道在外面的丫环们候了多久,轻轻敲了下门,便端着净面的家什推门而入,服侍她洗漱。
领头的是个肉皮白净的丫环,等叶芷青梳头穿衣,打理整齐之后,终于道:“今晚有贵客至,爷让奴婢服侍姑娘到时候去前院见客!”
叶芷青似乎是没想到自己还有出去见客的机会,但是很快她便醒悟了丫环说“见客”的意思,不正是待价而沽的主顾上门了嘛。
头顶上悬了那么久的大刀终于落了下来,她竟然还有种松了一口气的错觉。
无论是苟全性命,还是鱼死网破,至少不是死水一潭般焦虑的等待。
“好啊,一会还要麻烦姑娘引路。”叶芷青平静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