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婉是个完完全全的唯物主义者,她从不迷信鬼神,二十多年来构建的世界观在这天遭到了沉重的打击。
如果说那个人是叶叔叔,为什么会不认识她,如果说不是,那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她百思不得其解。
晚上她演出完毕之后,去了趟洗手间。
她大致卸了妆,头面还没拆,拧开水龙头掬了把水轻轻拍打在微微发烫的脸上。
一侧目,眼角就扫到了同样装扮的一个人。
一个她不怎么想遇到的人。
倒不是说有多少深仇大恨,只不过同行相轻,两看两生厌罢了。
对方叫沈好,戏三代出身,祖上三代都是唱昆曲的,到了她这一代,子承父业,年少成名,年纪轻轻地就崭露头角在戏曲行业颇有声明。
当年温婉参加那一届梨园杯,刚好和她打擂台,两个人从海选就是一组,一路杀到晋级赛,温婉被刷了下去,沈好是那一组的冠军,挺骄傲的个姑娘,就是后来林煜方把黑幕事情闹得太大了,组委会迫于压力,重新评选,结果温婉成了新的冠军。
沈好心里有落差,一直觉得如果不是温婉从总作梗,自己也就不会遭受那么尴尬的境地,所以单方面和温婉结下梁子。
这些年,温婉名声渐盛,更是抢了她不少风头。明里暗里接受采访,她总忘不了踩温婉两脚。
温婉觉得只要巴掌没打到自己脸上,就还能忍她。
去年沈好从国家大剧院辞职,和人合伙开了一家剧团,正好今天和陈鸢的剧团打擂台。
温婉朝沈好挤出一抹笑:“你也在?”
沈好一拧眉:“温婉,你怎么老是阴魂不散?”
温婉被她狠狠噎了一下,也不恼,淡淡一笑:“大家彼此彼此。”
沈好关上哗哗流水的水龙头,拍了拍戏服上的褶子,说:“幸运之神不可能每次都眷顾你吧?”
温婉还是淡淡的笑:“我看未必。”
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纷争,两个唱戏的女人之间更是刀光剑影不断。
温婉本着敌不动我不动,敌人动打得她乱窜的精神,安之若素地接茬,却见沈好就跟川剧演员一样,变脸变得飞快,忽然就咧嘴笑了,轻轻拍了拍温婉的肩膀,温婉的说:“你这里有灰。”
温婉身体一僵,沈好又扭头朝旁边的人打招呼:“叶先生,真巧,居然在这里遇见你。”
顺着沈好目光的方向看去,温婉顿时知道了命运的可恨之处。你要找他时,踏遍千山万水寻不得,你要避开他时,绕山绕水也会相逢。
为了躲他,连夜离开剑桥,却还是遇到了。
温婉不知道老天爷究竟要怎么玩她。
叶深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苟,举手投足之间早已褪去多年前少年的青涩,换以成熟男人的稳重。
只不过那张脸,在廊灯的照耀下仿佛岁月根本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老天爷是不公平的,因为二十七岁生日那天早上温婉起床在眼角发现了一条微不可查的浅痕。
虽然浅得近乎看不见,可还是极大伤害了温婉脆弱的心灵,她无法接受自己还没好好年轻就满面皱纹的现实。
叶深和沈好貌似相熟,点了点头,眼睛瞥过温婉,又问沈好:“你也到伦敦来了?”
沈好捋了捋头发,笑得腼腆,丝毫没有和温婉对峙时的凌厉气场:“为了新公司做牛做马,来参加个竞标会。”
叶深“嗯”了声,静默一瞬。
温婉觉得挺讽刺的,当时她竟然以为叶深躲到了天涯海角,没想到他和自己的生活这么密切相关,就连大杆子达不到的两个人都能认识。
缘分有的时候真的需要上天眷顾,好想她和叶深不得上天的眷顾。
温婉颇有礼貌地跟沈好打了个招呼:“还有事,先走了。”
她前脚刚走,叶深就下意识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等等。”
沈好只觉得脑仁疼。
认识叶深是半年前的事情,在父亲的生日会上认识的,他代表姜老来送生日礼物。
姜老人生有两大爱好,一是好为人师,收了一大堆弟子,后来有了叶深,这才收敛了些,二就是喜欢拉纤保媒。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这件事情的爱好程度也是与日俱增的。
他让叶深去送生日礼物就是别有用心。
提前给沈家去过电话,说是这个弟子年轻有为,还没处过对方,让沈老帮衬着点儿。沈老是梨园大家,往来的戏曲演员不计其数,生日宴会上肯定美女如云,他希望叶深能趁机发展一段感情。
没想到生日宴会上沈好看上他了,一双眼睛就跟长在他身上的一样,转都不转一下。
沈老看出端倪,悄悄和姜老通气,让姜老帮着撮合,好让两个年轻人有机会处一处。叶深一是一,二是二,姜老让他给沈好送文件就送文件,让他带沈好去看文物展就带沈好去文物展,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沈好撬了半年,愣是没把这颗蛋撬开一丝缝。
她知道叶深为人端庄,平常和她在一起,基本上没什么肢体接触,就算不小心碰到,他也会表示歉意。要没点意思,他肯定不会主动去牵人,这动作一出,说明他和温婉之间的关系不同寻常。
沈好看了眼温婉,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她笑了笑,对叶深说:“叶先生,安宁现在好些了吗?”
温婉摇头笑笑,越发觉得自己像个智障。
叶深没能会意女人间的刀光剑影,如实回答:“已经好多了。”
“是吗?”沈好笑了笑,眼睛瞥向温婉:“上次我看到她,她说你很会照顾人,她已经好了多半。安宁真幸运,能有你不离不弃陪在身边。”
叶深淡淡点了点头:“过奖了。”
沈好得意地朝温婉看了眼,终于觉得心里舒坦了一些,反正让温婉知道叶深身边有个关系很暧昧的女生就好了。
说这话的时候,沈好心里想的是——咱们玉石俱焚吧。
温婉挣脱开叶深的手,眼神冰冷,努努嘴:“我要回去休息了。”
“婉婉,等一下。”这一下发声的是叶深。
他的声音格外有力,带着十八岁那年阳光的味道,温婉几乎眼眶一红,脊背僵硬地顿了一下,然后大步走了。
叶深撇下沈好:“抱歉。”
快步追了上来。
“婉婉,你听我说。”叶深拦在她面前。
温婉找了他这么久,一直没觉得委屈过,她心甘情愿踏遍千山万水去找他。可就在与他重逢之后,她开始为自己不值,没有后悔,只是觉得委屈,觉得自己太傻了。
她红了眼眶:“听你说什么?听你和安宁这些年的故事吗?还是听你当年为什么不辞而别?叶深,你知道吗?我找了你七年,整整七年,七年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我已经27岁了,眼角都开始长皱纹了,再也不是那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从前我生活的所有意义都是你,我努力的目标也都是你,我想向你靠得近一点,再近一点,可你呢?一声不吭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这七年我一直在想,你过得开不开心,因为我没有哪一天是开心的,一天也没有。我想,如果你过得开心,我会崩溃,如果你过得不开心,我会绝望的。我几乎将自己逼成了一个神经病。”
她死死盯着叶深的眼睛:“现在我才知道,你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关心,这七年我只是做了一件感动自己的事情。”
温婉胸腔因为激动起伏不定,她说得太快了,快得所有的话都没有经过脑子,停了瞬间,脑海中渐渐回了些意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叶深,你有你的洞天福地,我有我的十丈软红,从此以后咱们各走各的路好吗?”
叶深木然了一瞬,随即他稳准狠地找出了问题的症结:“是因为安宁吗?”
温婉别过头没有说话。
叶深问:“你是不是忘了姜老说过什么话?”
那天吃饭的时候,姜老和徐教授一直在说话,两人唇枪舌剑你就一句过去,我一句过来,温婉心不在焉,自然不知道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叶深:“如果安宁真的是我女朋友,你觉得姜老会把我介绍给徐教授吗?”
温婉大脑短了一下路:“你没告诉姜老你有女朋友?”
叶深:“……”
温婉:“还是你根本没有女朋友?”
“没有。”叶深总算欣慰了些,他说:“你是不是明天的机票回国?”
温婉闷嗯了声。
叶深说:“我下周一晚上回国,周二,周二上午我去找你,我跟你说清楚,七年前为什么离开,离开的这些年我又做了什么。”
他顿了顿,双目灼灼看着温婉:“婉婉,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温婉没有直接答应:“回头我问问小乐行程表才能给回复你。”
叶深声音很柔和:“我问过小乐,她说下周二你没有安排。”
温婉喉头滚了一下,然后默了半晌,只轻轻点了点头。
叶深声音一低再低:“婉婉,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