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这应该是前边主人留下的酒坛子,不是什么宝物。”
谢苓的话适时的响起,她敛去了多余的表情,只是说得平淡,看来她是已经将两人的情况向李兴说明了,不然也不会当着她的面叫自己先生。现代以先生代称丈夫是从民国开始的,而直到这个时期,古人称呼先生的意思还是沿用古法,也就是老师的意思。心里有点难过,自顾自将人家当作自己的精神上的支柱,却没有仔细考量过别人的想法,母女俩能够跟着自己跑到海州,谢苓还是信任自己的,只是等这几天安定下来后就开始恢复她本来的秉性,一个谨慎且保守的传统女性,本能的想要和自己撇开距离。“该不会是谁家埋的女儿红吧?”
李兴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围着转了几圈,指着旁边的桂花树出声道:“小姨能把这酒坛子给我吗?”
她看向谢苓,表情楚楚可怜。一看就知道是装的。晃晃脑袋梳理思绪,金谷将那坛子酒抱到地面上,本该鲜红的封盖已经在土里褪色腐烂,装着很严实,没有闻见酒香,只有土腥味,“兴儿讨来是想要喝?”
谢苓有些为难,这毕竟是金谷挖出来的,他最近就在酿酒,如果不是特别喜欢喝的人也不会去关注酿酒的技术,这挖出来的陈年女儿红很可能成他的心头好,刚想要和他保持一些距离,这个时候低头向他索要的话不止会欠下更多的情,而且自己面上也不好看,毕竟一边疏远一边觍着脸要东西,是个人都会觉得脸红,欠下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再多怕是要还不起了。“拿去吧。”
将坛子往李兴身前推了一下,金谷没有让谢苓为难,只是咧嘴露出一个笑容。事实上金谷母胎单身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自从父母过世后他就被迫着成长,看人脸色已经成为本能,向女孩子搭讪时,只要对方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时他就会退缩,找起其他正经的聊天内容来,当对方露出厌恶神色时就会果断找个理由告辞,用通俗的话来讲就是,好面子,自尊心强,所以为了避免自己难堪,总要在恰当的时机找一个机会维护自己可怜的尊严。当他长大后意识到这些时,察言观色已经大成,也因为这个技能,不管在哪里都还能够左右逢源过得不错,不过一种名为自卑和畏惧的情绪已经深入这人心里,虽然在工作以后变得自信了一些,不过对于和同龄女孩交往他还是小心翼翼,时刻让自己处于安全的位置。本来在古代过的这大半个月,靠着现代工艺挣钱,靠着先进知识从母女俩身上取得的成就感让他有些飘飘然,不过现在谢苓的刻意疏远让他又开始警觉,下意识的防备,想将自己摘出来。所以当他看见谢苓为难的神色时就自觉地将酒坛子推了出来,没有必要让她为难,再等着她来找自己索要,那时候谁都难堪,谢苓可能会以为自己是想要借这个机会要挟她,到时候厌恶的话就因小失大了,没有那个必要,反正左右不过是个坛子酒罢了,拿了就拿了,金谷不会在意,谢苓的看法才是金谷想要的,爽快的给了,卖个好就行,说不定还能扭转一下自己在人家心里的形象。又再说了一些废话,三人都走了,金谷还在挖,不过也快了,弄好这个给谢苓找个差事做,自己就能够安心挣钱,挣钱后呢?金谷又开始迷惘。软弱且怯懦的人在思想上很不稳定,他们容易动摇,从而左右摇摆,之前还在想着给母女俩带来好的生活,而今却因为谢苓急于撇清关系而开始摇摆,这就是金谷。当然这里所说的软弱并不是贪生怕死之类在大义上会失节软弱,正相反,金谷还有点愤青,对不公的强权很是鄙夷与不屑。因为环境与自身影响所导致的心理缺陷,是对别人的看法过于看重。不过很快,金谷摇摇头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摒弃,将思绪埋在心间,母女俩是因为自己才来的海州,于情于理都应该给她们一个稳定的生活,只有将这些都做好自己才有解放的可能。锄头挥动得更加有力。时间悄然流逝,来到了七月底。在金谷的指挥下谢苓将又一份实验性质的面包放进烤炉,连着弄了几天,从水与面的比例,鸡蛋加入的分量,要加入糖的分量等等都进行了比对,放进去的这一份就是最后选定比较好的那一个方法,只要等着出炉了再试吃一下没有问题了就好。“先生真是学识渊博,这等甜点先生都能够想得到。”
谢苓适时的抬了金谷一句,这些天来他开始约束自己,对谢苓也变得客气起来,两人间的氛围也是变得微妙,按理说以先生身份来说本不必如此,不过金谷还是没再让自己眼睛乱瞟,除了必要的事也没再乱进后院,所谓必要的事就是看看李香香的伤势以及存放的啤酒,其余时间不是呆在前院想着今后能用上的技术就是跑到刘一手的药铺,哦不是,是医馆,尝试着分辨香料以及一些材料。她的笑容带着明媚的甜美,让金谷一阵恍惚,轻轻晃头,说道:“拾人牙慧罢了,等这个做出来尝尝没有问题了就可以开一家专卖这个的店铺,雇几个帮工给你打下手就好,到时候你再多研究出几个品类,把商品的种类堆上去就行。”
“先生没事吧?”
虽然金谷的转变让她有些欣慰,但是这样感觉亏欠他的更多了,她只能是轻声询问。转过头看她,金谷疑惑的问:“怎么了?”
“没事,只是觉得先生辛苦,整日劳累。”
劳累?除了在弄这个面包最近都没有什么事,还闲得到医馆去溜达,怎么会劳累,不过那个纺织机确实改的有些费脑细胞,只是最近有了些想法后就不再苦恼,精气神也都还好。“呵呵,都是些小事,谈不上劳累。”
摇摇头后就没再多说,道:“这几天看啤酒酿的差不多了,我得去看看了。”
谢苓还要再看着烘焙的面包,他就自己过去了仓库。拿着一个小碗,金谷挨个尝试,品味着桶里的酒液,写下记录以免自己忘掉,加了名为蛇麻的一桶最接近现代啤酒,不过不同添加物的味道各有不同,风味也是百般变化。已经成了,心里松了口气,这个蛇麻应该就是现代用的啤酒花了,味道虽然有些差异,不过其他桶里味道就更加奇怪了,甜的、咸的、酸的、涩的居然还有焦香味的啤酒,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工序出了问题还是放的添加物有问题。现在就是寻找买家了,不过初来乍到贸然就拿出方子去卖,有没有人要还得另说,指不定会被当作骗子来对待,正在金谷苦恼时二丫过来了,说是杨四过来看望李香香。这杨四也是真心待这两姐妹好,这些天不时就会过来,他和几个兄弟都是码头的装卸工,兼北街杨柳胡同的话事人,也就是地下的混混之类的,平时收一些保护费,帮着那些小贩对抗官府的吃拿卡要,不只是在地下势力有些声望,还认识军使,和些大小官吏也多多少少有点交情。杨四虽然相貌粗鄙,却是一个热心的汉子,为人多行仗义事,因此在那一片很是服众。杨四在海州混得比较久了,认识的人多,说不定啤酒的销路还得靠他指点一二,跟着二丫就过去了。刚出了李香香的房间的杨四就见到了赶来的金谷,虽然按理是不该随意让外人进来后院的,不过金谷表示不在意这些,毕竟家里人少地方大,每次他来的话自己还得忙着去陪着,所以就让李兴负责接待杨四,他来的勤却也是很恪守客人的觉悟,出了李香香的房间也不会乱逛,来了一会儿就会走,也不逗留。见到杨四后金谷笑呵呵的上前两步,“杨大哥又来了,哥哥真是性情中人,如此关怀香香丫头。”
来的多了两人也就熟了一些,之前那些不快也都随着李香香转醒而变得无痛关痒,杨四苦笑道:“兄弟真是捧杀我了,若不是我疏忽,这丫头也不会受此折磨,现在看她转好才令我心里好受了些。”
金谷深深叹了口气,这确实和杨四等人没有什么关系,如果用现在的警方犯罪侧写来描述的话,谁也不会谁也不会将一个翩翩贵公子模样的人当作犯罪分子,即使没有刻意去打听什么,金谷还是在和杨四的交流中得知对方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贵公子就没了下文,信息就只有这样,出了海州以杨四消息渠道所知道的也有限,事情报到衙门也只是被回了个有错在先就轻飘飘的揭过,没有勘验现场也没有走访传唤知情百姓,没头没脑的就把事情定了性。这人只怕不是海州本地人,但是却能够影响到海州衙门,光听描述这些,金谷就已经初窥这人乃至其背后的势力,动动手指就按死平头小老百姓能够从正规渠道讨回公道的途径。第一次,他对古代的权势有了清晰的了解,即使自己能够赚钱,遇上这样不讲道理的人恐怕也是一样的下场,人家根本就不会和你讲道理,或者讲了道理,那也是站在他们那边的道理,绝不会偏帮到自己这里。一边是金国铁骑即将蹂躏北地南下而来,一边是古代官僚对自己这一阶层有着绝对的统治力,两边都是生存的压力,都没有有效的反抗手段,如果不像成为逐风而动的蒲公英还得需要更多的钱来变成武装保护自己,即使今后事情变得糟糕,只要有钱有实力那也还可以出海远遁,而不是龟缩长江以南等着铁索横江被赶下海去,或者弯下膝盖沦为奴隶。摇摇头,金谷伸出手邀请道:“香香的事我也痛惜,只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杨大哥若不嫌弃,兄弟已经备上一份新酿的酒,还待大哥细细品来。”
虽然来了几次,但还是第一次由金谷出面邀请吃饭议事,之前都是谢苓来说的,先前只是作为主人家的客气,杨四也就婉拒了,来的时间都特意挑出不在饭点的时候,现在却是被金谷逮住了,说不定是有事情要和自己谈谈,这也就不能随便拒绝了,毕竟现在自己的人都还在这院子里养伤。手一伸,微微一拱就说道:“兄弟一番好意我本不愿拒绝,只是这家中孩童顽劣,却是离不得人照看。”
还没说完金谷就上前把着他的手臂,打断了,“哥哥家里还有大嫂看着,自不必再多说,今日便陪我一道尝尝这新酒来。”
稍稍做了一下面子上的拒绝,发现金谷意愿强烈他就不再拒绝。几碟小菜和啤酒上桌,看着金谷端上来那两个木杯盛满盖着白色细腻气泡的啤酒,杨四心里那是好一阵疑惑,直到金谷招呼着吃了几口菜后端起酒杯邀他喝。见得金谷面色如常咕咚咕咚大口下肚后才不管是酒还是毒药也端了起来,入口是微微带着苦涩的小麦芳香,顺滑细腻,并不难以下咽,咕咚咕咚后已经见底,这才发现刚才泡沫太满,放下杯子回味后才长出口气说道:“好酒,贤弟这酒入口苦涩细品却又含着微甜,细腻绵长,不可多得的佳酿啊。”
古代的酒度数普遍不高,和啤酒一样都是发酵后的酒,独特的气味和自酿米酒气味差别很大,没那么冲,咽下后不会像米酒一样燎着喉咙,有点像水只是含有酒精罢了。“大哥赞谬,小弟闲来无聊鼓捣出来消遣时间罢了。”
夹着菜吃了一口后金谷缓缓说道。谁会这么有天分,只是无聊就能够鼓捣出从未见识,从未听闻过的酒类,不过杨四心里通透,明白今天的事大概和这酒有关系,不然随便一种酒都已经能够招待自己,金谷看着不像是什么特别好客的人,也没有展现出爱得瑟表现的欲望,拿出新酒不是炫耀就是这酒有文章,“贤弟当真杜康在世,轻易便有佳酿问世,实在大才。”
金谷不说,杨四也就不问,只是比作杜康夸了一番。杜康啊,传说中发明了酒的老祖宗,杨四不知道,金谷自己还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只是一个劲说杨四夸得太过了,实在不敢和杜康比肩。哐哐哐,四五杯下肚,虽然这酒度数不高,但是喝多了还是会飘的,尤其是啤酒中的水分更多喝起来容易胀肚子,和着杨四两人一起就结伴上茅房,边走金谷边说:“这啤酒中水多,喝多了也不过是水而已,这一会儿就得上茅房。”
杨四确实觉得涨的难受,临近茅房见金谷示意自己先去,便是边说:“如兄弟所说的这是水的话,却还有几分醉人。”
“虽然喝了和喝水一般,不过这确实是酒,而且比水容易放得久,我见这海州往来海商颇多,若是只是南来北往或许用不上这酒,若是去东瀛或下南洋,路途遥远,要是有了这酒,待到船上无水时也可当作水来饮用。”
“如此想来,贤弟是有经商之意了?”
“本想如此,只是细细想来,我朝酒水乃是官营,酒水之利输入府库,以充国实。”
然后拿去交了岁贡,大摇大摆的公家资敌。“如此想来,贤弟却是有了难处。”
杨四提溜裤子走出了茅房,在他看来金谷是想拿到酒水经营的许可,只是初来乍到,没有什么认识的人,大概是想叫自己帮他一下。走进这个旱厕,解下裤腰带的金谷也是一阵犯恶心,改天找个机会把厕所给改了,不然在夏天这气味真的是直冲脑干,把正把儿,金谷说,“确实如此,所以今日邀请大哥是想问问海州有哪家会高价给买走这个方子。”
连绵的水声令金谷一阵舒畅,好一会儿才听见门外杨四的声音,他说道:“想来陈家会对贤弟的方子感兴趣。”
一听是个熟悉的陈家,抖了抖身子,金谷顿时来了兴趣,“何解?”
“早些年听闻陈家乃是马贼流匪,聚啸山林,到了陈仲识时受了朝廷招安,便是改了方略,不知为何钟情于大海,做起了海商,只是海商这一块各路豪强早已瓜分,陈家想要行商就只有走更远的海路。前些年陈仲识远航东瀛开起了商道,只是路遇风暴葬生鱼腹,长女陈金虽是个女人家,却是个精于此道之人,掌家之后几年间,陈家商船南下北上却也是打下一番成就,听说还和金人做起了生意。”
“既如此,为何大哥还说陈家需要这啤酒方子?”
出了门,两人并肩往回走。不肖杨四再说,金谷就反应了过来,“野心?”
见金谷反应还挺快,杨四大笑出声:“没错,虽是个女儿身,却是个比男人还要有野心的人。”
说到这里金谷就见他一副推崇模样,大有只要人家招招手就会跟到人家手底下甘心当打工仔的样子。这比一般人的消息还要透彻一些,大概也是因为在码头工作,所以经常接触了解的比较多,果然这顿酒没有白请,算是值了,既然知道对方是个有野心的人,那么价格也就往上提一提,说不定人家也不会介意,海运载货量大,赚钱可就容易多了。两人回去又是蒙头痛饮,只不过换了其他风味,毕竟这个酒还得拿去做样品,可不能喝完了,每一种都做得不多,得珍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