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跟了她已有些时日的顾兆年猛一见,亦有些怯意。
夏宁卖顾兆年几分面子,收回视线,扬手将床上的幔帐垂下,青雾色的纱幔模糊了视线,挡住了来人。
手指拨弄着手中的暖炉。
床幔挡住后,顾兆年方觉得自己浑身自在了些。
他走到床边,给自己拉了一个圆凳坐下,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下,取出搁在其中的碗盏,双手递向夏宁:“虞婆婆刚起身煮出来的奶茶,知你嗜甜,加了许多蜜糖进去,喝一盏暖暖身子。”
夏宁这才偏了头,冷冷开口:“怎么是你来了?”
也不伸手接了碗盏。
刚煮出来的奶茶盛在碗盏里,才端了会儿,就烫的顾兆南险些端不住,两手换了两次,只得放回食盒里,手指捏着耳垂,答得随意:“魏小姑娘被你赶出去后,没人敢来劝你,就把我推出来了。”
他说的倒是诚实。
夏宁想起她回院子时,自己的脸色难看的吓人罢。
这会儿才扯了下嘴角,“我无事,顾先生也累了一日,去歇息罢。”
无事?
这语气听着就是有事啊!
顾兆年不曾跟出去,只从魏娣口中听了个大概。
兖南乡当初几乎全军覆没,从里面活着走出来的人多少有些惺惺相惜之意,她身边的丫鬟是兖南乡人,那几个婶娘她也是处处照顾。
如今这几人都去了南境。
她却只能守在兖南乡。
这种同出生入死的战友都有冲锋陷阵了,唯独撂下自己独守大后方的滋味的确不好受。
顾兆年似乎做了决定,开口道:“你要是想去南境就去,兖南乡,我给你罩着!”
夏宁垂下的眼睫掀起,眼神隔着青雾纱幔看他,“先生?”
顾兆年挑眉:“有雄先生在,你还怕我把兖南乡的银子卷跑了不成?”
他故意说的夸张。
夏宁却毫无笑意。
这开导的顾兆年有些气闷,他劈手掀开青雾纱幔,厌世的眼中如今却是无奈妥协,“你说话,你不说话,我哪知道如何开解你?怎么向那些担心你的人交代?”
她伸手,从顾兆年手中再一次掀落纱幔。
“我也算见识过风浪,如今这——还不用先生来宽解我。”
女子嗓音轻描淡写。
听着像是在笑他的操心过度。
乍一听,顾兆年气的一口气险没提上来,“行,是我老妈子了,我走?夏娘子好好歇息。”
说罢就要起身。
余光又看了眼自己放下的食盒,气不顺,也想一并带走。
正弯腰时,女子的嗓音又隔着青雾纱幔传来。
淡的几乎要溶于夜色之中。
“真到那一日,还请先生守住兖南。”她的手从青雾纱幔交叠处伸出,纤细的骨节,白皙的指尖,轻轻按在食盒的提把上,“可好?”
她会继续守住兖南乡。
直到那一日——
她不得不去南境之时。
她救下的人,她想要保护的,她想要与之白头偕老的人,他们或是已在南境,或是将要去南境。
在他们捍守南境时,她便守住兖南乡。
若真到了南境失守那一日,她去南境,夺回她的人。
而兖南乡……
夏宁掀起眼睑,隔着青雾纱幔,看着眼前的人,忽然笑了下。
她,已不是孤身一人。
是她方才错了。
兖南乡不是绊住她的步子,而是她必须活下去的底气。
顾兆年收回手,“成交。”
他背着手,老神在在的走出屋子,立刻有人围上来,七嘴八舌的问夏夫人如何了。
顾兆年视线淡定的扫了圈这些担忧的眼神,嗤笑了一声,“尔等凡人,还是多睡些去吧。”
如此强大的女子,当真轮不到他们担心。
也正如顾兆年虽说的,‘兖南夫人’第二日就已恢复如常,一大清早就开始忙碌,与侍卫重新调整兖南乡守备,又命余下的侍卫一人领十人为一队,每日早晚巡逻兖南乡,杜绝贼人有可乘之机。
兖南乡目前余下之人不足一百。
夏宁也提前明说,之后的日子会更艰难,但只要他们在一日,夏宁就发一日工钱。
若受不住苦的,又想要偷懒耍滑的,在被她发现之前,自己先行离开,一旦被她发现,下场可不是单单赶出去那么简单。
她放了狠话,自然有人不服,夏宁当成结清工钱,请侍卫把人客客气气请出去。
余下者,皆不敢再多嘴半句。
他们愈发知晓了,这位兖南夫人的狠性。
又过了几日,陆续有从南境逃出来的妇孺抵达兖南乡,这些妇孺大多都是住在南境外城的百姓,又或是商人的家眷,男人选择留在兖南乡,把逃出来的机会让给他们。
只是……
他们的男人、家人都还在南境外城。
即便逃出来了,却也无人露出笑颜。
只有尚不知事的孩童对兖南乡极其好奇,才显得热闹了些。
妇人们压抑着哭声,与人诉说着痛苦。
一时间,感染了兖南乡所有人的情绪,跟着她们的控诉声、恨极的怒骂声,似乎也跟着他们一同见了一回炼狱。
夏宁给了她们几日调整的时间。
安排衣食住。
她亲力亲为,让自己彻底忙碌起来,令自己无暇闲下来胡思乱想。
一批批妇孺前来投靠,从最先一批的衣衫整齐,再到后面的衣衫褴褛,甚至连衣衫上沾了血渍,棉衣破了口子,他们也没有可以更换的衣裳。
来的越晚的妇孺,衣衫愈发破旧。
多是些平头百姓。
看着身体还算结实。
等她们情绪平稳下来后,夏宁开始安排侍卫每日带着妇人练功,只要不是病的起不来,统统都要每日练功,每二十人编排成组,一日巡逻兖南乡两次。
夏宁不愿白养闲人。
更不想这些妇孺整日里自怨自艾,带着她的人也郁郁寡欢。
她吩咐下去后的第二日早上,想去看看她们的晨练如何。
她也不盼着那些逃来的妇孺志气昂扬,只要她们一日里少哭个半日,就算是成功了,至于巡逻一事,虽都是些女人,但人多耳目多,这频次与规模,多少能起到唬人的作用。
可不成想,她走到空地外,百来个妇孺,其中有一半人都躲在避风处,指着场中的侍卫七嘴八舌。
“傅将军让我们来这儿是来避难的!你们兖南乡现下是什么意思?要把我们往火坑里推吗?”
“就是!我们一群女流之辈,手无缚鸡之力,若是真遇上什么危险你们打算怎么向傅将军交代?!”
“连个趁手的武器也不给我们,怎么练啊!”
“这是让我们用命去换命不成?!”
叫嚣的不过那十几个人。
却带着其他的妇人也不肯跟着侍卫练功。
夏宁听见后,走到场中。
视线在场中扫过一圈,闲庭信步般走到一棵树下,单手折下一根树枝,走到一人面前,这妇人见夏宁眼神冰冷,不由得有些心虚,正要后退两步时,夏宁忽然出手袭击。
带着毛刺尖的树枝紧贴着她的喉咙。
夏宁气势骇人,眼神犀利。
厉声道:“真正想杀一人,随手折下的一根树枝都能要了她的命。”
她的美貌昭昭。
可她出手这一瞬间的肃杀,亦是昭昭。
若非她及时停下,她真有可能用一根树枝就要了这个呱噪妇人的性命。
树枝后离开妇人的脖子,她捂着脖子跌坐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的淌下,肥胖的身子剧烈的颤抖。
夏宁甚至连一眼都不屑看她。
将手中的树枝折断。
在安静的空地之中,树枝断裂的声音清晰而刺耳。
她随手扔下去,视线再一次扫过在场所有的夫人,嗓音冷冽清晰,字字句句夹杂着寒风,传入所有人的耳中:“我收留你们是承傅将军之意,你们所住、所用、所食,皆是出自我兖南乡的盈利,我也不要求你们偿还。但我兖南乡不养一类人——那些自怨自艾、整日就知道抱怨、挑刺的人,等着旁人保护的,张口就是我家夫君曾是富商等等的无用之人!要想受我兖南乡庇护一日,想吃这儿一顿饭的,就给我动起来!再让我听见谁敢抱怨一句,不必在告知我,侍卫直接收拾那人的东西给我扔出兖南乡!”
余音仍在空中回响。
夏宁摆明了态度后转身离开,视线淡淡扫了眼侍卫:“愣着做这么,还不赶紧操练起来?”
侍卫立刻回神,抱拳回道:“是!夫人!”
在夏宁离开之后,才有人敢出声。
极小,极其谨慎的求问声。
“这位……就是兖南夫人……吧?”
夏宁从空地离开,正打算去客栈,顾兆年悄然靠近,与她一同走在正街上,往她面前竖了个大拇指,“夏夫人,啧啧啧,厉害,佩服!”
夏宁回了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脸。
“有事说事。”
语气早无方才的凌厉。
在熟人面前,甚至还露出几分疲倦。
这些时日,她极难入睡,便是睡了也睡不沉,眼下已有浅浅的青色。
这会儿只听着顾兆年闲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说的多是兖南乡内的杂事,顾兆年从前只管那些建造之事,最近却对旁的事上心许多。
他本就有能力,只是有些事情懒得去管。
短短一个月不到,很是上手。
不远处,侍卫匆匆来报,从南境那儿又送来不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