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马车,车队缓缓前行。
紧闭的城门洞开。
穿过城门,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平地。
可等到马车真的离开京城后,夏宁探出头去,忍不住往后看去。
守城差役已将城门重重合上。
只能看见黑沉沉的大门。
这就离开了京城?离开了她生活了三年的地方?
竟是有些不真实。
她正要缩回马车内时,视线无意看到城外的夜空,忽然扬起嘴角,笑意溢出,眼中却有湿漉的水雾缭绕起来。
为了离开,她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梅开。
竹立。
一个个因她而死。
如今她孑然一身。
接下来的路,全由她自己决定了。
车队走的并不快,离开京城时夜色已深,注定这一晚要露宿野外。本可以直接在城门外就地扎营,还能安全些。
但因夏宁,商老大便让车队离京城远些,寻到个可驻扎的地方后再休息。
下了官道后,绕过一片小树林,小树林后有一条小沟渠。
正是夜宿的极佳地点。
车队的人习惯了风餐露宿的生活。
夜里睡觉亦是分两班值守,不论是睡觉或是值守的人,皆是守在货物旁,并不会离开。
夏宁一人宿在马车内,不知是马车里气味熏得她难以入睡,还是离开京城后,心绪难以平静,这一夜竟是辗转不得安睡。
睡不着,索性下车走走。
她放轻了声音跳下马车,不远处燃着一团篝火,值守的三个大汉围在火边低声闲谈,说的都是南境当地的方言,并不是官话,夏宁听不大懂。
她也无意去打扰他们。
只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找了个石头坐下来。
眼前就是沟渠。
明月落在水面上,明亮的有些刺眼。
盯得久了,眼睛竟有些发酸。
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听见有人靠近,偏头看去,却是商老大踏着月色而来,在夏宁身旁站定,递来一个油薄饼、一个水囊。
在静谧的深夜之中,商老大憨实的声音带着些暖意。
“看你夜里都没出来吃饭,这是油薄饼,刚在火上烤过,热乎着,这是水囊,新的,没人用过。”
其实夏宁在马车里简单吃过了。
她的行囊里有存粮,也有水囊。
只是,面对商老大递来的善意,她无法拒绝。
伸手接过后,回以一笑:“大哥,叫我连翘就好。”
“哎哟!”商老大滑稽的拍了下自己的脑袋,“瞧我这记性,之后肯定记得了。”
夏宁被他的举动逗乐,掩着唇轻笑两声。
随后就是短暂的无语。
商老大虽是行走江湖的人,但为人老实,心眼板正,从商也讲究原则,再加上身手不错,在药商一行中也还算混的不错。
对姑娘家更是言语笨拙些。
夏宁缓缓开口,打破了两人间里的安静,“南境很美,比京城美多了。”
商老大听着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愣了会儿,才明白她这是在外出城时的话致歉,当下爽快道:“方才也是紧急之下说出口的,我与兄弟们都不会往心里去的。”
她摇了摇头,语气认真道:“我曾去过一次南境,那儿天高地阔,民风淳朴,除了气候干燥、风尘大了些外,我真的很喜欢南境。”
商老大接下的任务,本就是将她送至南境。
随后,自然有人会带她离开南延,前往东罗。
可现在听她的语气,竟是想要留在南境?
她顶着商连翘的脸,说出想要去南境这话,夜深的人的心思都不禁动摇迷糊了,商老大脱口而出:“那就随我回家去!”
说完后,才知道自己失言了。
夏宁偏过头,眼睛笑的弯弯,好似一轮月牙。
眼中盛着欢喜的光,“若大哥不嫌弃,我定要随你回去的。”
商老大的眼睛瞬间红了。
一个男人立刻抬起袖子,略有些狼狈的擦了擦眼睛,“好,好!我怎么会嫌弃?姑娘……能让我再看见连翘的模样,我才要谢谢姑娘!”
夏宁敛起笑意,眉心微蹙,眼露忧色:“连翘她,怎么了?”
“让你见笑了。连翘她……几年前得了一种怪病,药石无医,幸好遇见了图赫尔殿下后,得了殿下的医治才活多了几年。去年,”商老大又抬起袖子,用力抹了把脸,“去年已经走了。”
夏宁低柔着声音,“大哥节哀。”
商老大摆了摆手,声音有些哽咽,“无事。”
哪能真无事?
夏宁不去戳破商老大的伪装,她轻声询问道:“只是我有一事不解,若冒犯了大哥,还请大哥不要介意。”
商老大何曾和夏宁这般说话轻柔慢调的姑娘家接触过,当下也跟着放轻了声音,“无妨,你直说就是。”
“人死户消,为何连翘姑娘的户籍还能用?”
商老大叹了口气,眉间拢起无奈之色:“家中有一老娘,将妹子视为心头肉,几年前老娘身子也不大好了,去年我妹子走了后,家中人不敢将这噩耗告诉老娘,对外都说是连翘去了外出求医问药去了,故而户籍一直在。”
商老大说完后,念及一事,又看了眼夏宁,说道:“若这次你愿意随我们回去看一眼老娘,好让老娘走时少一件挂心的事,我定当感谢姑娘!”
夏宁闻言,内心冷笑一声。
东罗公主这是将一切都算妥了。
逼着她不得不去南境。
而到了南境,怕也有的是法子把她往东罗赶去。
甚至为了逼迫她去南境,甚至图赫尔会引导耶律肃的人往江南。
她最恨被人算计。
图赫尔却步步算计。
只是啊……
眼前的商老大却是无辜的。
她心虽冷,但手中接过的油薄饼是微热的。
再冷的心,触碰到温暖的火光,总会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
而且,商家身上,还有她想要的东西。
夏宁浅笑着颔首,应下一声:“好。”
商老大惊喜过度,连连搓手,一时语塞。
夏宁又跟着道:“但我也有一事想开口求大哥。”
商老大忙道:“姑娘只管说,只要我商某能做到的,赴汤蹈火也要替姑娘完成!”
夏宁噗嗤一声笑了,“不是那么危险重重的事,大哥不必如此立誓。既然我要扮成商家女,商家又是药商,我自然不能真的对药材一概不知,还要劳烦大哥在路上多教教愚妹。”
南延规矩,医术传男不传女。
药商虽比不上开堂问诊的大夫,但也懂得些许皮毛。
有些药商家中还有不传人的药方。
商连翘久病成医,自己也摸索懂了些岐黄之术。
商老大略犹豫了一瞬,只教她辨别药材罢了,便爽快的应下了。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后,夏宁适时用帕子掩住唇,困倦的打了个哈欠。
商老大拍了下脑袋,“一时竟拉着你说到这个时候,你身子弱,快些去马车里休息,明日早早就要起来赶路,我也去眯上半宿。”
商老大说的顺嘴,竟不知自己将亡故的妹子与眼前的姑娘重叠了。
一句身子弱,教夏宁听了个清楚明白。
夏宁微笑着应下。
次日,天刚拂晓,外头就有了洗漱的动静。
外头都是些男人,夏宁身为姑娘家自当有些分寸,便绕去了沟渠旁洗漱,待她回来时,商家车队的人都聚在一起吃馕饼、喝水,议论着什么事。
只是在夏宁靠近时,议论声立刻停下。
夏宁:……
大哥们,你们这未免也太明显了。
是逼着她不得不问么?
夏宁嗪着灿若朝霞的笑容,眉眼弯弯,“大哥早,各位哥哥们早。”
嗓音不是故作娇软,听在耳中,却让人舒适悦耳。
众人立刻把商老大推了出去。
商老大冲他们骂了声娘,扭过头看向夏宁时,面上的表情忽闪,吞吐着道,“妹子早。”
夏宁心中叹息。
这是摆明了让她问啊。
若这都不问,倒是让人生疑。
夏宁眨了眨眼,故作好奇:“大哥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么?”
商老大看着眼前的‘商连翘’纯真的神情,一如小时她缠着自己问南境之外的风情民俗,眼神澄澈,盯着人时,让他无法拒绝。
商老大动了恻隐之心,将夏宁拉倒一旁,低声交代:“耶律将军被人行刺了!”
夏宁缓缓合了下眼,心脏突然跳了一声。
声音竟是波澜不惊:“被谁所伤?”
商老大道:“贼人逃了,没抓住。”
逃?
经过柴房失火一时后,将军府定是固若金汤,何人能在伤的了耶律肃的情况下,还能突破将军府?
她才想继续问,忽然想起昨晚在城门口时听见的通禀,至今图赫尔迟迟没有现身,再想到图赫尔那日取了她的鲜血,又在戴上人皮面具前的诸多手续,她抬起手,指腹轻轻贴在人皮面具之上,轻声问道:“大哥,图赫尔殿下在取下连翘人皮面具时,会伤及她的面容么?”
商老大一时没跟上她的思绪,顿了顿才道:“并不会伤及容貌,若会,我绝不会让她取连翘的人皮面具。”
夏宁压下心中的异样,眼睫微垂,脸色清冷淡漠。
商老大犹豫着问了句:“妹子,你还好么?”
夏宁这才扬起脸,嘴角微勾,“我如何不好了?”
声音,却没了往日故意为之的低柔无害。
直视商老大的眼神,有些犀利。
凉薄的话语,从粉嫩的红唇中缓缓吐出:“他就是死了,与我又有何干。”说罢,她脸色一变,眉眼浅弯,“大哥,咱们何时能启程?”
商老大说道:“马上……马上……”
“那我去通知诸位哥哥们,让他们早做好准备。”抬脚往人堆里走去。
徒留一脸匪夷所思的商老大站在原地。
商家车队里没有秘密。
夏宁的身份商老大知晓,其他人也知道。
最初仍有些顾及这样的贵人能与他们这些臭男人相安无事的走到南境么?但接触下来发现,这位贵人性格随和,总是笑脸迎人。
外面都传,骠骑将军如何盛宠夏氏。
如今看来,两人究竟是有什么血海深仇,竟能让性子如此好的妹子对将军这么狠心,能说出‘死了与我何干’的狠话。
还能说的那般平静。
不像是一时置气的狠话。
商老大还没想明白,就听见身后传来笑语嫣然。
转身看去,是夏宁与众人在说话,瘦弱的身板站在身材高大的男人间,说话时脖子微微昂起,声音柔软,如沐春风,眉眼恬静的弯着。
商老大已然把刚才的事情抛之脑后。
想着的是,若连翘还活着,定也会长成这么温柔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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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前院。
静的连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见。
静的可怕,静的压抑,让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进到书房里,里面散着淡淡的血腥味,耶律肃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嘴唇是失血后的苍白,冷峻的面容在昏迷时,也像常人一般,会透出虚弱。
而他的胸前绑着厚厚的绷带,鲜血仍然染红了最外的一层。
看着触目惊心。
书房里明明站着四个活人,却无一人开口说话。
他们都在守着将军醒来。
可一夜都过去了,将军还没有苏醒的迹象。
陆元亦心中有怨愤,先是没憋住,压着嗓音斥道:“那夏氏当真如此狠心?对将军下这么狠的手!将军竟然还将她放走了?!这怕不是什么狐狸精转世吧?”
他是个粗人,与夏氏接触不多。
怨气冲天。
何青听了后,稍一皱眉:“元亦,少说两句。”
有一人开了口后,赵刚也忍不住道:“夏氏确实过分。她与耶律琮传出那种事来,将军都未对她起杀心,还想方设法要保她。将军这三年因她被京城多少人看笑话,说将军不爱江山只爱美人?如今她为了自己竟是打算要将军的命!真当我是看错了夏氏!”
何青的和煦褪去,低声呵斥:“赵刚,你也跟着一起胡说?”
就站在床边的谢安扭头,瞪着三人,阴阳怪气:“你们声音还能大些么?最好直接把将军吵醒,也省的我点灯熬油的继续守着。”
三人这才住口。
谢安气呼呼的转过头。
一道沙哑的男声响起:“怎么不说了。”
三人对视一眼,立刻看向床上,竟是将军真的醒来了!
三人面露喜色。
可下一句话却是:“继续说,我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