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君听得一愣一愣的,望向方源的目光终于郑重了些。
“看不出你个养马的还有点本事。你的徒弟都能驾着牛车与圉喜并驾齐驱,如果换了你来驾车,那还不得让圉喜落在你屁股后头吃灰?
要不这样,你来给寡人做御者吧。寡人一月给你一金的报酬,你看怎么样?”
方源闻言,忽然把头一低:“比起给您做御者,我觉得还是给人放马好一些。”
宋君眉头一紧:“你给别人放马难道一个月拿到的酬劳比一金还多吗?”
方源摇头道:“当然没有那么多,最多只能挣到几十枚刀币。”
“嘿!”宋君眼珠子一瞪:“那你为什么好端端的放着一金不拿,偏要干报酬低的活儿呢?”
方源道:“我听说从前济水的南面有个商人。他渡河时从船上落下了水,流落在水中的浮草上,在那里求救。
这时有一个过路的渔夫摇着船,打算去救他。
还没等渔夫靠近,商人就急忙嚎叫道:我是济水一带的大富翁,你如果能救了我,我给你一百两金子。
渔夫听了很高兴,就连忙把他救上岸。
可上岸后商人却只给了他十两金子。
渔夫说:当初你答应给我一百两金子,可现在只给十两,这不是不讲信用吗?
商人勃然大怒道:你一个打渔的,一天的收入有多少?你突然间得到十两金子还不满足吗?
渔夫失望地走了。
后来有一天,这商人乘船顺吕梁湖而下,搭乘的船只触礁沉没,他再一次落水。
正好原先救过他的那个渔夫也在那里,但这一次他却对商人视而不见。
商人急忙大喊:你救我上岸,我给你三百两金子。
渔夫没有理会他,撑船上岸,远远看那位商人沉入水底淹死了。
乡邻问渔夫:你为什么不去救他呢?
渔夫说:他就是那个答应给我一百两金子而不兑现承诺的人。
乡邻说:可十两金子也很多了啊!
渔夫说:这不是十两金子的问题,这是关乎信誉的问题。”
宋君听得云里雾里,他问道:“你给我说这个故事干什么?”
方源俯身回答道:“我虽然和渔夫一样,是个粗鄙的小人。但我也同样懂得信誉的问题啊!
我听说您曾经答应过楚墨学派和宋国百姓永不加赋,所以楚墨学派才退出宋国,让您得以回国重夺君位。
可现在我听说您又打算继续提高赋税。
商人对渔夫失信,所以渔夫没有再搭救他。
现在您对宋国的百姓失信,我又怎么敢相信您真的愿意给我一个月一金的酬劳呢?
况且您之于宋国,就像是圉喜之于他的宝马一样。
圉喜是马的御者,而您是宋国的御者。
如今圉喜提起马鞭不停的抽打马儿,令它力气用尽导致翻车。
而您现在又打算提起赋税的鞭子,准备抽在宋国的百姓身上。
如果我答应了您的邀请,替您做了御者。如果到时候您翻了车,我又找谁去索取一金的报酬呢?
与其去追寻随时可能不复存在的一金,还是拥有稳定的几十枚刀币更好一些啊!”
宋君闻言气的脸都变了色,可方源嘴里说的话都是事实,他横竖都不占理,所以也不知道到底从哪里反驳。
宋君思来想去,为了掩饰心虚,他只能开口威胁道:“那寡人如果硬是要你做我的御者呢?”
方源假装诚惶诚恐的俯身拜道:“那我就只好向大王坦白了。”
“你要向我坦白什么?”
方源道:“小人驾车的技艺其实稀松平常,恐怕难以担纲御者的重任啊!”
宋君纳闷了。
他问道:“你的技艺稀松平常,那又是如何教出那么出色的徒弟的呢?”
方源回道:“小人的徒弟虽然技艺不俗,但比起您的御者圉喜还是远远不如啊!他之所以能够与圉喜并驾齐驱,是因为我们所驾驶的牛车内有乾坤。”
“哈?”
宋君听得一脑门子问号。
正好此时阳刃驾车归来,所以方源便让他掀开了马车的门帘,露出了藏在车内的杨素和冯通。
这老哥俩踩在踏板上,累的直喘粗气,连说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宋君这才发现,原来这辆牛车是经过改装的。
这辆车不止可以用畜力驱动,也可以用人力蹬车前进。
纵然他是一国之君,这般稀奇的事物,也还是头一次见到。
宋君本就酷爱驾车,宋国的国库中就存了不少他收集的宝马与宝车。
此时见到这样新奇的宝车,他自然是动了收购的心思。
方源见他脸色好转,立刻上前请罪:“小人蒙骗君侯,万事难辞。”
宋君佯装愤怒,他说道:“算你识相。不过之前倒也没规定用什么车比赛,所以死罪倒是大可不必。”
方源问道:“那大王打算怎么惩罚我?”
宋君咳嗽一声:“这样吧,这宝车寡人就扣下了。不过你放心,车我不白拿。这车是你最珍贵的宝贝,所以寡人也拿自己最珍贵的宝贝和你换。
之前你不是说担心寡人不讲信用吗?寡人现在就证明给你看看,寡人是不是个讲信义的君王!”
宋君本以为方源听了这话会五体投地高呼君侯圣明。
岂料方源听了,却是大惊失色,连连向宋君俯身拜道:“君侯,小人不敢啊!小人的宝贝怎么敢与您的宝贝等值而观呢?
况且,您最珍贵的宝贝,小人拿了也没有用啊!”
宋君听了,只觉得这马夫真是聒噪,赏你东西就拿着,话怎么这么多了。
他不耐烦的问道:“你都不知道寡人最珍贵的宝物是什么,怎么就觉得你拿了就没有用呢?”
方源回道:“我当然知道您最珍贵的宝物是什么了?不止我知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哈?”
宋君今天第n次陷入了迷惑。
我那件两米多高的珊瑚树一直放在国库里,除了我自己之外,还有别人知道这事?
宋君心里一顿琢磨。
难道守卫国库的卫士里出了内鬼?
一想到这儿,宋君吓得浑身一激灵。
他在国库里藏了不少宝贝,如果出了内鬼,那还得了!
他忙问道:“你说你知道,那你给寡人说说,寡人最珍贵的宝物是什么?”
方源正色道:“周显王十四年时,齐威王与魏惠王约定在郊野打猎。
魏惠王见齐威王的座驾很寒酸,于是就故意问他:齐国难道没有宝物吗?
齐威王知道魏惠王想要炫耀,于是便故意回答说:没有。
魏惠王听了,很得意的说道:我的国家虽小,尚有十颗直径一寸以上、可以照亮十二辆车的珍珠。以齐国之大,难道真的没有宝贝吗?
齐威王听完,只是淡淡地说:如果这么说的话,齐国还是有宝物的。只是我对国宝的看法和你不一样。
我有位臣子名叫檀子,我派他镇守南城,楚国就不敢来犯,泗水流域的十二个诸侯国都来向齐国朝贡。
我的臣子里还有位盼子,我派遣他镇守高唐,赵国人怕得不敢向东到黄河边来打渔。
我的官吏中还有位黔夫,我令他守备徐州,于是燕国人在北门、赵国人在西门朝着天空礼拜求福,相随来徐州投奔他的人多达七千余家。
我的大臣中还有位叫做种首的,我让他防备盗贼,便出现路不拾遗的太平景象。
这四位大臣,散发的光辉光照千里,岂止是照亮十二乘车子的珍珠可以相提并论的呢!
魏惠王听了,面色十分惭愧。
由此可见,所谓君王的宝贝,就是您手下贤能的臣子啊!
我听说宋国的乐同,您任命他做首都商丘的长官,几年的时间内,造访商丘的商旅络绎不绝,百姓得以用上了陶地的陶器、吃上了滕地的粳米、穿上了吴越的丝绸。
我还听说您手下有个名叫向正的大夫,您命令他缉拿盗贼,盗贼畏惧他的声名,再也不敢横行大道,他们当中的不少人都逃到附近的邹国和倪国去了。
所以我推测,你所说最珍贵的宝物,大概就是乐同与向正两位夫子吧?
只是两位夫子在君侯您的手下可以帮助治理国家、安定万民。
但是他们要是在我的手下,我还嫌弃他们不会养马,还要让我多添上两双吃饭的筷子呢!”
宋君听完了方源的话,深吸了一口气,但久久没有吐出。
这感觉,宛如心肺停止。
这时候,就算是再蠢的人,都该明白面前的这位马夫绝非凡人。
古今典故信手拈来,讽谏劝谏合乎情理。
纵然宋君一向倔强,但在方源如潮水般连绵不绝的攻势面前,也不得不低头。
宋君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摘下帽子,向着方源躬身施礼。
“方才是我失礼,敢问先生高姓大名?您这样的贤人,为何会屈居于马厩之中呢?
您这样的贤才,做马夫、御者实属宝珠蒙尘。
我虽昏聩,但也还懂得千金易得一将难求的道理。
如若先生不弃,我愿许您宋国上卿之位。今后国事,皆由先生操持。”
一旁的子援听见宋君说出这话,一脸活见鬼的表情。
他从未想过,他这个不成器的哥哥,居然还能如此礼贤下士。
不过他细细回想起方源的话术,又觉得似乎哥哥的行为并不突兀。
从前他看见书里记载的那些与君王见上一面便执掌一国朝政的故事,还觉得纯粹是瞎扯淡,国家大事怎能如此儿戏?
但今日一见,他这才知道是自己坐井观天了。
子援暗暗点头,不甚唏嘘。
苏秦、张仪、商鞅、虞卿之后,今日又要多上一个方源了。
怪不得秦王、赵王、魏王、楚王却都对方源礼遇有加,纵然他屡屡强颜犯谏,几位君王也依旧对他百般容忍。
此等才华,这般情操,的确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且不论方源治国本领如何,单是凭他这三寸不烂之舌,就足以令各国君王趋之若鹜。
方自流若用于强国,可使国家数十年无远患。若用于弱国,可解百年之近忧。
只有这样的人才,才当得起国士二字。
面对宋君的邀请,方源先是恭谨的还礼,随后才开口道。
“感谢君侯抬爱。若是您的邀请早上几年,源定当效犬马之劳。
只是现在,我已经答应过一位故人,今生今世将为秦国效命,不敢有半点异心。
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五軏,其何以行之哉?
(一个人如果不讲信誉,真不知他该怎么办。就像大车的横木两头没有活键,车的横木两头少了关扣一样,怎么能行驶呢?)
您之所以看重我,便是因为我身上的品德。
如果我背离了自己的诺言,又哪里值得您继续去提拔选用呢?”
“源?”
宋君听到这个名字先是一愣,随后再联想到他姓方,宋君顿时脸色大变。
“方源,您便是方源方自流先生?”
方源点头道:“正是。”
宋君抚着胸口,心中暗叹:“好险!这回赌对了。”
他早就猜测这马夫来头不小,没想到居然是威震天下的方自流。
如果他刚才没沉住气下令把方自流推出去宰了,宋君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场。
魏王、赵王两个狠人都不敢动的人,他小小一个宋国的公爵哪里敢动?
如果他真把方自流一刀咔嚓了,尊崇儒术的邻国鲁国肯定第一时间要和他闹腾起来。
而墨家又与方源交好,虽然楚墨学派有楚王管着,大头动不了。
但说不准就有那些小头冒出来找他麻烦。
楚墨学派里鼎鼎大名的游侠戴士充就是干脏活的一把好手,楚王能管得住楚墨学派,但却管不住戴士充这样的小喽啰。
楚墨学派要真的正儿八经的出兵攻打宋国,最起码明面上还要讲点武德,还要翻着自家的经典《墨子》从里面列举你违反大义的证据,然后才能讨伐你。
但如果是零散的楚墨游侠,像是戴士充这样的人出手,那他们杀人可能就只需要一个眼神就够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墨子》觉得你对,不行。要他觉得你对,那才行。
而且这帮人动起手来,手段简直无所不用之极了。
下药、暗杀、绑票,能用上的全都给你用上。
想到这里,宋君心里一阵后怕,对方源的态度也越发温和。
“方先生远道而来,实在是令我国蓬荜生辉。只是不知先生此次前来,需要寡人帮什么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