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通勃然大怒:“你说谁是蠢人呢?人无信不立,大丈夫无义不存,这种简单的道理难道还要用我来说吗?”
杨素不屑道:“是啊!所以狂狡救助郑国士兵,反倒成了俘虏,这便是你口中所说的大丈夫吗?”
冯通怒道:“那毕竟是小概率事件,有的人讲求信义、追求道德,而有的人只能看见眼前利益,这便是小人与君子的区别。
当年宋国有个人得了一块玉石,便把它献给司城子罕,子罕不愿意收。
献玉石的人以为子罕质疑这块玉石的真假,于是便说:我把这块玉石给人鉴定过了,玉匠说这是块宝石,所以我才敢把它献给您。
子罕说:我把不贪婪当作宝,你把玉石当作宝。倘若你把玉石给了我,我们都失掉了自己的宝。不如各自都保留自己的宝。
献玉的人很恭敬地说:小人拥有玉,寸步难行,献出这个玉是想请求免于死难。
子罕于是把它放在自己的乡里,让工匠替自己雕玉,卖掉玉,并把得来的钱送给了献玉人,让他变得富有。
所以宋国的长者称赞子罕说:子罕不是没有宝贝,而是他的宝贝与众不同啊!
要是把百两黄金与黄鹂鸟给一个婴儿选,他肯定会选黄鹂鸟。把和氏璧和百两黄金给一个鄙俗的人选,他也一定会选黄金。
把和氏璧和有关道德的至理名言给贤者选,贤者一定会选择至言。
人的知识越精深,他的抉择也越精妙。只能看到糟粕的人,就只会去获取糟粕。子罕所看到的精华就是最精华的东西啊!
狂狡宁愿冒着被俘虏的风险也要去救助郑国士兵,这就是因为他所看重的东西与寻常的人不同啊!
而郑国士兵却只能看见俘虏狂狡之后能得到的利益,虽然得到了短暂的利益,但却遗失了礼义廉耻,他的行为难道是值得向世人所提倡的吗!”
杨素闻言嗤笑道:“我还以为你憋了半天能说出什么高论呢?既然你以子罕举例,那我也以子罕答之。
只不过你举的子罕是宋平公时的贤臣子罕,我说的子罕却是宋桓侯时期的戴氏子罕。
当年子罕辅佐宋桓侯治理朝政。
他向宋桓侯谏言道:夫庆赏赐予者,民之所喜也,君自行之;杀戮刑罚者,民之所恶也,臣请当之。
(奖赏恩赐是百姓喜欢的事物,君王您可以自己施行。杀戮刑罚是百姓憎恶的事物,就请让我来掌管吧。)
宋桓侯听了之后很高兴,认为子罕是个忠心为国的臣子。于是便将杀戮刑罚的权力交给了他,自己只负责赏赐。
因此宋国人都很惧怕子罕,没有人敢不服从他的命令。至于国君宋桓侯,反而没有人在意了。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子罕发动叛乱,废掉宋桓侯,自立为君。这就是鼎鼎大名的‘戴氏取宋’。
由此看来,只懂得用仁义施恩他人的君子连国君的位置都无法保住。
而掌管刑罚的小人反倒顺风顺水,百姓全部甘愿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所以说,君子所看重的仁义道德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啊!”
冯通听完杨素的话,瞪大了眼睛,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末了,他只能骂了句:“叱嗟!”
杨素则洋洋得意的望着他,似乎取得了什么了不得的胜利。
冯通气急,只能扯着嗓子向方源求助:“方先生,你快来治一治这妖道!”
车内的陶然也饶有兴致的望向方源,似乎想知道他会如何作答。
他笑着问道:“方先生?”
方源苦笑着摇了摇头:“欸,看来我不去也不行了。”
方源坐在车里稍作思考,随后便拨开马车的门帘,坐在阳刃的身边开始讲起了自己的观点。
“守礼知节,这是自古以来就被众人尊崇的品德,所以并没有什么好指责的。
但偷奸耍滑、玩弄心机并因此得利的事件,却屡屡发生,这同样是不争的事实。
两者都是世界的一部分,但不同的人使用却会导致不同的结果。
当年齐国发生饥荒,田桓子便自作主张将国家的粮食借给齐国的百姓,当他向百姓借粮的时候,用的都是大斗。而当向百姓收取粮食时,用的却是小斗。
因此,齐国的百姓都很感激他,认为田桓子是个为百姓着想的好大夫,国内国外的贤士也都在称赞田桓子的仁德。
但齐国的国相晏子对此却十分担心,他私下里对晋国使者叔向说:齐政卒归田氏。田氏虽无大德,以公权私,有德于民,民爱之。
(齐国政权最终恐怕会落到田氏手中。田氏虽然没有大的功德,但却能借公事施私恩,有恩德于民,获得百姓的拥戴。)
叔向也对晏子表示赞同,他说:您要为齐国多费心了。
后来齐国出现了彗星,齐景公很惶恐,他望着辉煌的宫殿叹息:多么漂亮的宫室啊!我死后谁会据有这里呢?
晏子趁机劝谏:如果真的如您所说,那大概会是田氏吧?豆区釜锤等量器的容积不统一,他从公田征税就用小的量器,而对民众施舍就用大的。
这样一来,国家得到的赋税越来越少,而田氏对百姓施舍却越来越多,所以民众都归向他了。您的后代如果稍稍怠惰,田氏如果不灭亡,那么国家就要成为他们的国家了。
过了几代,田氏果然发动叛乱,成为了齐国的君主。
当年郑国发生饥荒,而麦子还未收割,老百姓困苦不堪。担任上卿的子皮根据父亲子展的遗命,给国内的人分发粮食,每户一钟,郑国人没有挨饿。子皮也得到了郑国百姓的极大拥护。
宋国的司城子罕听说这件事后,赞扬道:多做善事,这是百姓所希望的。
隔年宋国也曾发生过饥荒,于是司城子罕向宋平公进谏,请求宋平公将公室的粮食拿出来救济百姓,还让宋国的大夫们也向百姓借粮食。
司城子罕同样打开家族的仓库向百姓借粮,而且从不让百姓写借据,也不要求百姓归还。
宋国有的大夫家中没有余粮,于是司城子罕便将自家的粮食送给他们,让他们去把这些粮食借给百姓。
晋国的叔向听说郑国和宋国的情况后,说:
郑国的罕氏(子皮的家族)、宋国的乐氏(司城子罕的家族)肯定会长盛不衰吧?
他们应该都能够执掌国家的政权,这是因为民心都已归向他们了。
但以其他大夫的名义施舍,不只是考虑树立自己的德望名声,在这方面子罕比子皮更胜一筹。他们将与宋国共存亡吧!”
方源说完了这两个故事,冯通突然有了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而杨素半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方源于是笑着继续说道:“戴氏子罕与齐国的田氏,一个掌握了刑罚百姓的方法,一个掌握了仁爱百姓的方法,他们二人最后都成功发动叛乱取得了国家。
但从长远来看,戴氏子罕虽然成为了国君,但最后却被他的弟弟子偃废黜,最后死在了齐国。
而齐国的田氏直至今日依旧掌握着齐国的政权。
由此看来,即便想要图谋君位,得到老百姓的拥护还是比让老百姓畏惧更长久一些。
而司城子罕与齐国的田氏,两个都掌握了仁爱百姓的方法。
但齐国田氏恩惠百姓时,晏子却对此忧心忡忡,而晋国的贤大夫叔向也对晏子的忧虑表示认同。
而司城子罕恩惠百姓时,叔向却丝毫不怀疑他的忠心,反而认为子罕的后代将会长盛不衰一直辅佐宋国的政权,与宋国共存共亡。
究其原因,这究竟是为何呢?
无非是田氏虽然手握仁爱的手段,但心中却无君子之义。所以即便伪装的再好,也有人能看破他们的手脚。
而司城子罕坦荡为人,以仁爱的方法辅佐国家,所以就连叔向这样的贤人都对他赞不绝口。
仁爱与刑罚,都是一种手段而已。具体用它们取得什么样的效果,就要看使用它们的人品性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