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休年迈,走路比起寻常人要慢上不少。
许多人与狐休同时从宫门前出发,但他们走完宫道时,狐休却连三分之一的路程都没走完。
而方源只是在他的身后,微微垂首,小步跟随着,没有流露出丝毫厌烦的神色,反倒愈发谦卑。
但狐休或许是上了年纪记性不好,把方源跟在他身后的事情给完全忘却了,一路上只是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路,甚至都没有和方源交谈。
如此过了一会儿,狐休忽然停下脚步。
方源也跟着停在原地,和声问道:“狐先生怎么了?”
狐休闻言扭过头来看向方源,颇有些诧异地问道:“你是谁?”
方源笑容一僵:“您不记得我了?小子方源。”
“喔喔!原来是秦国的方源先生,幸会幸会。”
狐休笑的白胡子一阵颤抖,他没来由的握住了方源的手,就好像第一次见他一样。
方源脑子一抽,望着狐休那张和蔼可亲的面容,心中忽然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这……
这狐老先生该不会有健忘症吧?
狐休一边握着方源的手,一边感叹道:
“老头子我早就听说方先生的大名,现如今的天下间,如同您这般知礼好义不惧生死的后辈可不多了。”
方源赶忙回道:“您过奖了。狐老先生执掌楚国朝政,历经前后两朝,为楚国百姓谋福,比起您所做的事情,我要努力的还有很多啊。”
狐休闻言摆手道:“唉,我一个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老头子,能做什么大事情?大楚兴盛,百姓安居,这全都仰赖大王贤德,内外朝臣同心戮力。
我这个老头子不过是坐观其成而已。盗取了他人的成果,我又怎么敢拿出来自夸呢?”
方源闻言愣了半晌:“您方才说您不识字?”
老头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来惭愧,小时候我只是个山边的放牛娃,没有先生教导,也不曾受过半点蒙学,至于圣贤书,就更是半本都没读过了。”
“可我听说您是陈到先生的老师,您若是不识字,那又是如何教出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法家学者呢?”
狐休摇头道:“自古往今来,凡能成就大事业者,岂止一位授业恩师?
再说了,老头子只不过点拨了他两句,他能领会自是他的本事。
再说了,你也知道陈到乃是法家学者,而老头子我无门无派,又岂能做他的老师?
见识广博是为‘老’,传道授业是为‘师’。
我出身贫寒,见识过最为广博的风景,也无非是十里见方的山陵。
学识浅薄,能够领会最深刻的道理,也仅限于牧马放羊的粗鄙。
陈到的老师另有其人,至于老头子我,那是万万不敢当的。”
方源一听来了兴致,他问道:“既然如此,那为何陈先生当初还要向您求学呢?”
狐休笑了笑:“许是固执吧?”
“您可以具体说一说吗?”
狐休倒也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方源发问,他便畅所欲言。
“当初陈到刚刚出任我国的廷理,刚一上任便准备将我国的律法从头修订。
他耗费了大把精力,逐一审核《大楚律》中的条款,试图将边边角角全部涉及,以防出现漏洞。
新法制定出来后,他便先拿出来在朝臣面前展示,臣子们都称赞法令制定得好。
于是,他将法令上呈给我王,我王看了也十分高兴。
最后,他便拿着新法来到我的面前,征询我的意见。
我看了新法,也觉得新法比旧法详实了很多倍。
但是,我还是拒绝推行新法。”
方源问道:“既然新法比旧法详实,您为何还要拒绝实行呢?”
狐休笑着说:“方先生的反应果然和当时的陈到一模一样。
老头子请问先生一句,如今那些扛大木头的力夫,前面的吆喝着‘嗨哎’,后面的也同声应和。这是人们在扛举重物时为鼓劲而唱喊的号子歌,为的是统一步调同时发力。
难道这些力夫不知道《诗经》中的歌曲比号子悦耳吗?
他们知道,但就是不用它,这是因为《诗经》中的曲目远不如那种号子歌声来得适用。
同样的,治理国家,在于律法的实际内容和有效性,而不在于这法令的文辞修饰如何,律法条文是否详实。
老子曰: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老子说:法令越详明,盗贼就越多。)
这说的就是这样的道理啊!”
方源听完这话,觉得好像有些道理,又觉得似乎没有道理。
觉得它没道理,是因为狐休的某些理念,似乎与他过往的认知大相径庭。
说它有道理吧,楚国的事实就摆在这里,吴起贸然变法的后果历历在目。
方源还未想清楚狐休的话到底对不对,忽然他的身后便传来了陈到汗颜的应答声。
“老师,戴士充之案,是学生错了。”
但狐休也不知道是不是耳背,他并没有回应二人,而是继续与方源交谈。
“方先生呀,老头子我虽然没什么学问,但还是懂的识人的。我欣赏的人有三种,您便是其中之一。”
方源谦虚应道:“您抬爱了。”
狐休一边拄着拐杖前行,一边缓缓说道:
“老头子我欣赏的三种人,第一种是人中之俊,第二种是人中之豪,第三种是人中之杰。
品德高尚,可使远方之人前来归顺。
诚实不欺,可以统一不同的意见。
道理充分可以得到百姓的拥护。
才识杰出,可以借鉴历史。
聪明睿智,可以了解众人而容纳众人。
这样的人,游历天下可以平抚民心,离开故里依旧举国牵挂。
所以我认为他是才人中的上等,可以称他为人中之俊。
而方先生您,便是这样的人。”
方源躬身道:“您过誉了。”
狐休道:“行为端正,可以为人表率。
足智多谋,可以解决疑难问题。
讲究信用,可以守约而无悔。
廉洁公正,可以疏财仗义。
这样的人,居家可以安定乡里,出仕可以匡扶国家。
所以我认为他是才人中的中等,可以称他为人中之豪。
陈到与楚仁便都是这样的人,虽然各有各的毛病,但还是可以一用吧。”
陈到与楚仁闻言垂下脑袋,耐心聆听狐休的教诲。
“恪守信义而不稍加改变,身居正义而不前后反顾。
虽然身处嫌疑之地,也不通过苟且希图免罪。
见到利益,而不通过不正当的途径去获得。
这样的人,身在明处,则可以成就一番功业,若是久居暗处,则迟早祸国殃民。
晏子曰: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说的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我认为他是才人中的下等,可以称为人中之杰。
戴士充便是这样的人。
只是我不知道他的未来到底是会被放在明处,还是继续呆在暗处,所以常常为他感到忧虑。”
楚仁闻言满脸烧的通红:“狐先生,戴士充一案,全系我一人过错。如果您要责罚,就请从我下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