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玉横眉竖目怒不可遏。
他指着戴士充骂道:“所以说,这就是我讨厌你们楚墨的原因。杀人便是杀人,哪里有什么好坏之分!违反国法便是违反国法,何必借来大义的名头!”
戴士充望向成玉,只是冷冷笑了两声。
“既然杀人便是杀人,那您身为我楚国的名将,这些年来死在您手下的人不知要比死在我剑下的多上多少。我为什么没见到有人来指责您呢?”
成玉怒道:“我身为战将,杀人是为了报效君王,为我楚国开疆拓土,应对强邻。你杀人却不过是为了发泄私愤,这如何能相提并论?”
戴士充哈哈大笑,他反唇相讥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方才说得可是杀人便是杀人,并没有好坏之分。既然如此,您杀的是楚人还是天下人,说到底不都是杀人吗?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您还说了,违反国法便是违反国法,何必借来大义的名头。既然如此,您战场杀人,又何必用报效君王来作掩饰呢?
我戴士充杀了人尚且知道是做错了事,所以并未逃走,而是选择在此等待捉拿我的官吏到来。
而您杀了人,不止心中没有半点悔意,反而以此标榜自己,用他人的性命向君王请求封赏。这么说来,我与您虽然都是小人,但我还是比您多明白一点礼义廉耻的道理啊!”
“你!”
成玉气急,但他知道自己肯定辩不过戴士充。
虽然楚墨学派不以辩论见长,但对付他这个粗人却是绰绰有余。
成玉这么一急,只能把方源拉了过来。
“方先生,你帮我好好地骂骂这个贼子!”
“方先生?”戴士充眉头一皱:“这是哪个方先生?”
成玉昂首大笑:“这位,便是方源方自流先生!”
方源雄辩博闻的名头传遍天下,成玉本以为搬出方源戴士充就算不服输,他的胆气也得弱上三分。
毕竟方源可是从秦都咸阳骂到了魏都大梁,又从魏都大梁骂到了赵都邯郸。
三国的朝堂上那么多能人都不能驳倒方源,区区一个戴士充还不是手到擒来?
可让成玉没想到的是,戴士充知道他身边站的就是方源后,居然没有被激起争斗之心。
与之相反的是,戴士充居然站起身,恭恭敬敬的朝着方源作揖。
“很久之前就常常听老师提起过您,说您是天下不多见的贤人。今日一见,您的气度果然不凡。”
方源受宠若惊道:“当初还在大梁时,邓先生曾救我一命,之后在我陷入昏迷时,又是邓先生为我探查身体。
因此,事后我曾多次想要拜见邓先生,向他当面致谢,但无一例外地都被拒之门外。那时候,我还以为邓先生不喜欢我这个人,所以才不愿见我。
没想到,他居然对我有如此高的评价,真是让我诚惶诚恐。”
戴士充恭敬道:“老师这个人一向不擅于表达内心情感,尤其是当他欣赏一个人时,更是不会当面表露。
我还在学艺时,他对我要求严格,在老师的弟子当中,我总是挨骂最多的一个。但与此同时,我又是他最看重的一个。
想来,老师对于先生您大概也是这个态度吧?”
成玉本来是想让方源好好地骂一骂戴士充,可没想到俩人居然互相吹捧上了,竟然一点掐架的意思都没有。
而周围百姓见状,也纷纷上前恳求方源。
“方先生,戴先生无罪啊!王家横行乡里罪有应得,他犯下的死罪可不止这一桩啊!”
“元家也就是元让死的晚,在元家的田地被霸占前,还有不少穷门小户的土地也被他们强迫买卖。”
“老孙家的女儿也是被王家的老三轻侮后投的河,这些年他们家族造的孽难道还少吗?”
“要是论罪,王家全家死上八百遍都够了,戴先生杀了他们那是为民除害。国法管不了的事情,戴先生管了,结果反过来还要治戴先生的罪,这还有天理吗?”
“你们要是杀了戴先生,太一神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围上来的百姓越来越多,而他们的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甚至于部分楚军将士的态度也出现了松动,他们有意无意地不再阻拦这群百姓,甚至还有人出声帮戴士充说话。
“将军,民意如此,您要不就放过他吧?”
这些楚军,如果脱下武装,其实也同样是老百姓。
在他们的家乡,类似王家这样的豪族并不少见,不少人听见百姓的哭诉,联想起了自己身边的遭遇,对戴士充更是也多出了几分同情。
民意汹汹,面对群情激奋的百姓,纵是成玉也不得不稍作退让。
“各位!各位!请听我一言!我毕竟只是个武将,对于大楚律不甚了解。
至于戴士充是否定罪,现在也尚未确定,一切都得把他押解回去之后再行定夺。
纵然诸位信不过大楚律,觉得律法存在不公之处,可诸位总该信得过我成玉吧?”
百姓们闻言一懵。
“成玉,您便是万人莫敌的成玉将军?”
成玉掏出腰间虎符高高举起:“如假包换!”
成玉身为楚国名将,多次带领楚军大败越军,在楚国民间享有很高的声誉,不少楚国人都视他为楚国的盖世英雄。
但即便如此,不少人还是心存疑虑。
“可您刚才还想杀掉戴先生……”
成玉见势不妙,朗声道:“我是想杀掉戴士充,但他是死是活并不是由我决定,而是由我王来决定。各位纵然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大王吗?”
楚王的仁德之名,可不像是赵王的礼贤下士那样靠自我宣传得来的,而是实打实的靠行为与政策得来的口碑。
楚王自继位以来,三十余年中,从未兴建过任何宫殿,甚至还将历来王室私有的猎场开放供百姓狩猎使用。
年轻时楚王唯一的爱好就是喝点小酒,结果有一次喝酒误事误了朝会的时间。
结果上朝后被几个臣子臭骂一顿,从此就把饮酒的嗜好给戒了,就算遇到一些宴会场合,楚王喝酒也会十分节制。
这样的君王,自然能得到了楚国百姓发自真心的拥戴。
所以成玉一搬出楚王来,在场的百姓无不是满心欢喜。
“如果是大王的话,肯定会放过戴先生的。”
“既然成将军答应让大王发落,那就肯定不会有问题。”
“天下没有更比大王更讲求仁义的君王了,他如果听说了戴先生的事迹,不止不会责罚他,而且还会赏赐他的。”
在百姓的欢呼声中,戴士充被甲士小心翼翼的请上了车。
至于成玉,则阴沉着脸带着方源等人离开。
一回到行军大帐,成玉便一脚踹翻了案几,弄得桌上的汤汤水水洒了一地。
他大骂道:“叱嗟!”
随行左右的楚将面面相觑。
阳刃等人则是一脸古怪的憋着笑。
至于方源,他有些尴尬的站在成玉身边,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话。
成玉发泄完了火气,这才发现方源还跟在他的身边。
他一张国字大脸蓦地一红,成玉咳嗽一声道:“让先生见笑了。”
方源斟酌了一番,终于决定还是问一问比较好。
“将军何至于这么大的火气啊?”
成玉叹了口气:“刚才没能按照律法处决戴士充,那么等回到都城,大王必然会放了他的。”
方源讶然道:“将军此话当真?”
他知道楚王讲求仁义,但就算再喜欢仁义,对于戴士充这种公然不把国法放在眼中的人物,多半也是没什么好感的。
不杀了戴士充就算是楚王法外开恩了,又怎么会直接把人放了呢?
成玉叹气道:“欸!看来先生还是不够了解我王啊!既然如此,我就跟你说说我王干过的那些‘光辉事迹’吧。”
“将军请讲,我洗耳恭听。”
“十五年前,越国与我国交战,夺取了舒城。而我国上卿公冶良的故乡正是舒城。越国得到舒城后,就抓了他腿脚不便的老母亲。并且威胁公冶良如果不来向越国投诚,就杀了他的母亲。
当时不少臣子都曾向我王进谏,说公冶良是个远近闻名的孝子,他一定会叛逃到越国的,所以与其等他叛逃,不如杀了他。
但我王说什么也不同意杀掉公冶良,反而对他礼遇有加,继续对他委以重任。
结果没过多久,公冶良果然叛逃去了越国。这时候臣子们又劝大王用叛国的罪名处决他留在寿春的家眷,但大王还是不同意。
大王说:公冶良为了尽孝去了越国,这不是他的过错。寡人没能守住舒城,以致于让他的母亲被越人掳去,这是寡人的过错啊!
之后,大王不仅没有杀死公冶良的家眷,反而对他们更加爱护,甚至超过了公冶良还在楚国的时候。
没过几年,我率军夺回了舒城,公冶良的母亲又落到了楚国的手中。公冶良的朋友劝他回归楚国,结果却被他拒绝。
公冶良说:我的老母亲怀念故土,腿脚也不方便,只愿意在舒城居住。如今楚国与越国交战,两国势均力敌,舒城又处于两国边境,随时可能易手。如果今天我回归了楚国,那明天越国又夺走了舒城该怎么办?
朋友对此很生气:当初舒城落到越国手里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当初您叛逃到越国为什么没有半点犹豫,怎么如今同样的事放到楚国的身上,您的态度就变化了呢?况且楚王对您有大恩,用恩德来回报您的背叛,您这样做,还有半点良心吗?
公冶良说:正是因为我知道楚王仁慈,所以才这么做啊!我叛离楚国,楚王依旧会关心爱护我的家人。但如果我叛离越国,等到舒城再次易手的时候,我恐怕就再也见不到我的母亲了。
又过了几年,公冶良率军出征,和我在宗地遭遇。我铆足了劲,可算把这吃里扒外的小子给生擒了。
我盘算着大王这次总该把他宰了。可没想到大王居然赦免了他,还恢复了他过往的爵位,让他做舒城的长官。”
成玉话说到这里,越说越觉得生气。
他一拳捶在桌子上,瞪眼怒目道:“方先生,您给评评理,公冶良这狗彘不如的东西,不就是欺负我王是老实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