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幕,星辰满天。
咸阳宫城,偏殿之中,秦月容尚未睡下。
原因无他,只是今日王宫来了位稀客。
曾经宣称今生今世不再踏足大秦王宫一步的大儒陆鞅突然造访,陆鞅盛名之下,纵是秦月容也不敢拒而不见。
两人正围坐在一张棋盘两端,不紧不慢地进行着一场对弈。
陆鞅落子悠闲,秦月容则步步忐忑。
虽然两世为人,但秦月容在棋道一途上始终不得其法。
而陆鞅则是与萧君泽齐名的大秦两大国手。
虽然陆鞅今日下得很随意,但秦月容却不敢小觑。
虽然下棋的水平差,但她不服输的性格却不容许她轻易认输。
许公公侍立一旁,心情的复杂程度不比秦月容好到哪里去。
今日秦月容前脚刚拒绝了方源,陆鞅后脚便前来造访。
虽然他嘴里没说,但这样的举措,难免会让人感到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
许公公明白儒家治国的方法在大秦行不通,大王的做法并无不妥。
但问题是,天底下的儒生可未必是这么想的。
秦月容如此简单直接的驳了方源的脸面,就等于是抬手给了儒家一记响亮的耳光。
打儒家的耳光,可不是一件小事。
就像墨家弟子能为了心中道义献出生命一样。那帮子儒生,这辈子最珍惜的从来不是性命,而是脸面。
方源是天下儒生的大众偶像。
秦月容这么不给他们的偶像面子,许公公几乎可以想象到天下儒生群起而攻之的场面了。
陆鞅的到访就像是释放了一个信号。
他这么明显的动作,就差没大声喊出‘我将带头冲锋’的口号了。
许公公额前凝满了豆大的汗珠。
秦月容和陆鞅的这局棋已经下了有一个多时辰了,但两人之间居然一句话没说。
在许公公看来,这是局面即将崩盘的前兆。
出于身为臣子的责任感,许公公觉得自己有必要为自家大王说点什么,缓解一下大秦与儒家的紧张关系。
“陆先生……”
岂料许公公的话还没说完,秦月容便开口将他打断。
此刻的秦月容已经褪去了往日的羞赧青涩,此刻的她,举手投足都带有一股雍容华贵大气磅礴的味道。
秦月容捻起白棋,一子落在棋盘上。
随后微微抬头,淡淡笑道:“陆先生这么晚来找寡人这个臭棋篓子下棋,想必不是为了打发无聊时间的吧?”
陆鞅凝视棋盘略作沉思,随后落下一子,他对于秦月容的质问不以为意。
“以大王的聪慧,自然能够猜到我的目的,又何必陆鞅多言呢?”
秦月容叹了口气:“您拖延了这么长时间,此时此刻,想必方先生已经离开咸阳了吧?”
陆鞅笑颜舒展:“或许吧。”
他抬起手指向棋盘:“大王,轮到您了。”
秦月容摇了摇头:“下不下去了。”
陆鞅微笑道:“怎么了?”
秦月容幽怨道:“先生您将我的白棋夺了去,我还如何落子?”
陆鞅正色端坐:“方先生在您的眼中,难道只是一枚棋子吗?”
秦月容被他问的神色一滞,随后苦笑摇头。
“陆先生的言语,威力可是不减当年啊!从前父王就经常偷偷向宫人大倒您的苦水,我现在总算也可以领会到他老人家当时的感受了。
至于方先生,他的作用自然不是简简单单一枚棋子可以概括的。”
陆鞅问道:“此话何解?”
秦月容指着黑白相间的棋盘道:“就像这围棋有黑有白,黑夜与群星交相辉映一般。法家的学说过于严苛,如果全部照搬,那么就算于国家有利,却有害于民生民俗。
而儒家的道路又太过理想,如果全部采用,那么质朴的百姓虽然安然自得,却有可能会被奸邪的小人钻了空子。
所以说,法家的学说不可以尽数采用,而儒家的学说也不能全部否决。
两家的关系,就像黑白棋一般,只有互相交融,才能体会到对弈的乐趣。
又好比是璀璨的星河,只有黑夜的衬托下,繁星才能闪耀出夺目的光彩。治国之道,也应如此才是啊。”
陆鞅闻言,忽然微笑着起身施礼。
“《老子》有言:治大国,若烹小鲜。治理大国就好像烹调小鱼,油盐酱醋料要恰到好处,不能过头,也不能缺位。只有这样,五味才能俱全,口感才能协调,国家才能运转得当。
如果当初先王能有您一半的觉悟,我也不必冒着失礼的风险,将他骂的狗血喷头了。”
秦月容一阵苦笑:“可有觉悟又能怎么样呢?您终究是决定将我的白棋夺走了。”
陆鞅笑道:“白棋再好,终究只是用来与黑棋制衡。现在的方先生对您来说,不过是小小的一枚白棋,就算失去了,又怎么会影响您的大局呢?”
秦月容道:“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就算方先生只是一枚白棋,寡人也不愿让去分毫啊!”
陆鞅含笑:“所谓,舍小利以谋远。如果现在失去一捧细土、一涓溪流,是为了在将来收获一座泰山、一条大川呢?”
秦月容问道:“您觉得方先生可以成为秦国的泰山与名川吗?”
陆鞅笑着落子,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脆音响彻宫廷。
“重要的不是我相不相信,而是大王您相不相信。”
秦月容举棋不定:“那先生觉得我相信吗?”
陆鞅朗声大笑:“如果您不相信的话,又为何会在明知我意图的情况下,还愿意陪着我在这里枯耗时间放方先生离去呢?
您是秦国的君王,如果您一意孤行,又哪里是小小一个陆鞅能够阻挠的呢?
您让我陪在这里,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理由罢了。”
“唉……”
秦月容长叹一声,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正如陆鞅所说的那样,如果她真的不愿放方源离去,陆鞅又怎么可能能够阻挠得了她呢?
她一方面不想放任方源离去,但同时却又对他心怀期待。
她打心底里信任着这位古之君子,但又饱受前世经验的困扰。
儒家的学说能够用来统一天下吗?
前世的她决不承认。
方源的学说能够用来治理国家吗?
今生的她选择相信。
但这注定会是一条艰难的道路,若是方源执意如此,就算今生今世不得其解,也不足为奇。
如果方源毕生精力都耗费在这条虚无缥缈的道路上,那她岂不是凭空失去了一位股肱之臣?
她抱怨道:“寡人自认待他不薄,土地、财货就不能动摇他的志向分毫吗?”
陆鞅笑道:“如果能打动他,那么,他也就不值得大王如此扼腕叹息了。”
秦月容长叹道:“方先生临别前,有让您给我带什么话吗?”
“自然是有的。”
陆鞅从大袖中取出一个淡金色的包裹。
秦月容解开包裹,里面端端正正的摆放着一块白玉雕成的印信,印信上刻着三个刚劲有力的小字——仁信君。
而在印信旁,还放着一份加盖了印章文书。
那文书是秦月容给方源赐下的。
只要拿着这封文书,方源随时可以从国库领出千两黄金与咸阳城郊几百亩良田的地契。
秦月容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慌。
“挂印封金,这就是方先生给寡人的答复吗?这未免也太绝情了。”
陆鞅笑着说道:“道似无情,却胜有情。有时候,我倒希望方先生是个无情之人。只可惜,他是位真性情的君子。大秦在失去这位君子的同时,也将收获一位贤人。”
“贤人?什么贤人?”
陆鞅笑道:“一位方先生以性命担保的贤人。”
他拍了拍手,朗声喊道:“进来拜见吧。”
夜幕下的殿外,一人踏步走出,他微微躬身。
“魏人范仪,拜见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