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日暮,陆鞅坐在学社的小院中,正对着一张棋盘自我对弈。
一局棋下至终章,陆鞅抬起头看向西沉的夕阳,小院冷冷清清,他终归没等到那个他希望出现的人影。
对此,陆鞅并没有多少失望。
名利的大道总是人满为患,仁义的小路向来人影寂寥。
他只是同往常那样站起身,准备收拾这桌上的残局。
“陆先生这样自己和自己下棋,不会感到厌烦吗?”
陆鞅先是一怔,随后缓缓抬起了脑袋,那个他一直期待出现的对象正站在他的面前。
方源伸出手:“先生需要我帮忙收拾残局吗?”
陆鞅定定的看了他片刻,脸上渐渐流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
他握住了方源伸出的手。
“我等待这个可以帮我收拾残局的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我有很多问题想要向先生请教。”方源道:“先生愿意赐教吗?”
陆鞅开怀大笑:“我只担心无人向我请教,你愿意向我请教,我怎么会不愿意呢?”
他伸出手掌指向野草编成的坐垫:“请坐。”
二人相视跪坐。
方源开口问道:“我一直很疑惑,您身怀大才,精通儒学。既然如此,您为何不愿出仕,让自己的才能播撒于万民之中,反倒是委身于这草堂学社,做一介小小的教书先生呢?”
陆鞅听到这,忽然笑着摇头。
“在回答你的这个问题前,我想先反问你一个问题。”
方源郑重道:“陆先生请讲。”
陆鞅的笑容渐渐收敛,他一字一句的问道。
“方先生觉得,仁义礼乐真的可以在这乱世中解救天下吗?”
方源眉毛微微动了一下。
他实在过于吃惊,以至于险些控制不住面部表情。
他没想到陆鞅身为秦国大儒,他的嘴中居然能问出这种问题来。
陆鞅的潜台词已经相当明确,他不认为儒家的那一套可以救万民于水火。
如果这话传出去,绝对会在天下儒家学子中引发一片轩然大波。
那群儒生中的激进派,说不准都会拿这句话当话柄,趁机攻讦陆鞅,将他开除出儒家的行列。
“您是秦国的大儒,您问出这种问题,难道是在否认儒家学说的正确性吗?”
方源旁敲侧击的提醒陆鞅不要失言,以免隔墙有耳将他的话传出去。
可陆鞅身为大秦三大混不吝,对此完全是一副浑不在乎的模样。
他照直答道:“有时候正确的,不一定是合适的。儒家学说可以用来治理天下,但却并不适合平定天下。”
方源见他如此直白,也就不再遮掩。
“既然如此,您为何还坚持着儒家的道路呢?”
“自然是因为它是正确的。”
“那您又不出仕。”
“因为它不合适。”
方源被陆鞅这来回反复的话术弄得哭笑不得。
“那您为什么要选择当个教书先生呢?”
陆鞅笑道:“自然是因为儒家学说用来教书育人的效果,要远好于出仕秦国。”
“此话何解?”
陆鞅道:“要想用儒家学说治理天下,一个人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我出仕秦国,无非是治理好一座城邑,但这对于天下大势能造成多大的影响?
天下依旧是饿殍遍地,百姓生活于刀兵水火之中。
但如果我将儒家学说拿来教书育人,一年可以教化一百人,而这一百人中又有一部分又能以身作则,再去教化一百人。
如此反反复复,积年累月,对于天下大势的影响,要远远大于治理城邑。
我创办学社至今,已有三四百年的时间,从我学社毕业的学生数以万计。他们的学习情况虽然良莠不齐,未必能全部领会儒学精神,但至少能做到对小人之举抱有羞耻之心。
只要天下人都以小人之举为羞耻,那么这天下不说大治,至少百姓也不用活的这么辛苦了。”
方源沉吟:“这就是您为我指出的道路吗?”
陆鞅笑着摇头:“不,你的道路与我不同。”
方源愣道:“为何?”
陆鞅道:“因为你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儒生,我从你的身上看到了解救天下的希望。”
“您高看我了。”
“是你太谦虚了。”陆鞅哈哈大笑道:“其实,你做过的那些事,大部分我也曾经做过。我也曾怒斥先王,所以才有了这个学社。
我也曾与墨家圣念辩论,只不过我不止没得到圣念的认可,反倒被它打的半个月下不来床。
我的理念太过纯粹,这辈子都从无改悔的行走在儒家的道路上。
我一直坚信着这条道路的正确性,只不过它在现在这个时期却无法解决天下的难题罢了。”
方源问道:“那您认为,诸子百家的学说,到底哪一家可以解决天下的问题呢?”
陆鞅笑而不语。
方源试探性的问道:“法家?”
陆鞅答道:“足以强国,不足以定人心。”
“墨家?”
“想法虽好,但却要求摈弃一切私欲,完全逆反人之天性。”
“道家?”
“看似清静无为,但无为至极,便是无所不为。不贪名,不图利,不尚贤,既愚民,又愚君,既然如此,与动物何异?”
“那兵家?”
“兵者,器也。兵只能将它当做安定天下所用的术来运用,却不能将它当成匡扶天下的道来尊奉。”
“纵横家?”
“纵横捭阖,追名逐利。它与兵家一样,只能当成手段来运用,却不能当成目的去追求。”
“那名家?”
这一回,方源甚至都不用陆鞅回答,名家两个字刚一出口,他就自己把它否定了。
名家的两个学派——离坚白派与合同异派,成天不是卖弄口舌玩弄诡辩,就是大晚上对着夜空,一边探究宇宙,一边思考人生。
用它们来治国平天下,属实是离了大谱。
至于阴阳家,小说家,史家,农家等等小学派,大多也和纵横家与兵家一样,它们的学派思想都停留在术的阶段,远没有上升至道的水准。
也就是说,它们同样只是帮助治理天下的工具,却不能把它们当成指导思想来看待。
方源想到这里,终于沉不住气了。
他问道:“那请问先生,天下的出路到底是什么?”
陆鞅哈哈大笑道:“我要是知道,我怎么还有闲心陪着你在这里聊天呢?”
方源听了可急了:“先生你这不是耍我吗?”
陆鞅抬手示意他坐下。
他微笑道:“不过我虽然不知道天下的出路是什么,不过我知道去哪里寻找。”
“哪里?”
陆鞅眼中浮现出追忆往事的神情:“如果天下有出路的话,那一定在那个地方。”
“什么地方?”
“稷下学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