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信弃义,岂是英雄所为!”
赵王一句话击碎了东陵侯最后的希望。
这些天来,他之所以还能强打精神,就是因为心中依然存有一线希望。
如今希望消逝,东陵侯整个人就像是被击垮了一般。八壹中文網
他的脑袋低垂,战盔从他的头顶滑落,跌落在城下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东陵侯披头散发,仰头望天。
他的背后,是三千里秦土秦川。
他的身前,是三千声击节铿锵!
赵军一边拍打着盾牌,一边放声高呼。
“降!”
“降!!”
“降!!!”
方源见状,也朝着东陵侯大声放话。
“侯爷如果愿意开城投降,方源保你不死!”
东陵侯身边的门客也规劝着他。
“侯爷!不要再犯倔了!”
“侯爷,你只剩这一条活路了啊!”
“侯爷,您可千万听句劝啊!”
东陵侯只是微微合目,长长的喘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几个月来淤积心中的浊杂一并吐出。
他轻声道:“我薛松一世,何时沦入过此等不堪的境地?”
无数记忆涌上心头,如幻灯默片般飞速闪过。
“我出身将相之家,九岁师从法学大家,十二岁便以一篇策论引发举国震动。
十五岁受王命,执掌一县权柄。
任内,均田拓土,兴修水利。创设学堂,教化蒙童。打击豪强,严明法度。
三年时间,全县焕然一新,上下吏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
十八岁,转任一郡之守。
还未上任,便听闻郡外戎人破境,袭扰生民,戮杀百姓。
闻讯后,散尽余财,征募壮丁八百,星夜兼程赶往属地。
一身一马,一剑一人,单骑闯关,为麾下甲士破开戎人阵势。
激战半日,斩首一千,俘获无数。
自此八年,郡内再无戎袭,山贼豪匪闻风而逃。
二十六岁,转任武官,以偏将身份跟随先王出征戎人之国。
天寒且旱,深入戎地二百里无水,军士饥劳,杀马数千匹以为粮,凿地三十余丈方得水。
先王心灰意冷,正欲撤军。
全军默然,唯我一人一再坚持。
先王有感,委我为先导。
松不敢辜负先王之托,披荆斩棘,率斥候为王引路。
三日,觅得戎人王庭所在。
我等先导斥候被戎人觉察,只能短兵接敌。
松身先士卒,披坚执锐,仗剑冲入敌阵。
戎人精悍,族中多力士。
战不三合,我便深陷重围,身中数刀,右臂更是被人齐根斩断。
我本以为大限已至,便口呼大秦之名,倒在血泊之中,只待以身殉国。
岂料飞沙走石,天日煌煌,忽闻战鼓雷鸣。
原是王师已至!
两军激战一天一夜,王师大破戎人,拓土八百里!
此时我本性命垂危。
但先王有感于我一再进献忠贞之言,率斥候开路力战之功,将私藏重宝商鞅右臂赐下,为我延续生命。
又将戎人王城乌氏城加封于我,始称乌氏侯。
我是家中次子,本不该继承家中封地。
然而先王怜我爱我,敕令家父废长立幼,使我又得以继承东陵侯之位。
自此之后数十年,我随先王南征北战屡立功勋,先王恩宠日渐隆盛,封地也愈加广大。
先王驾崩前,唤我至床前,委我以辅国重任。
我本想匡君辅国,安定社稷,效仿周公故事。
岂料终是力有不逮,品行未端,以致于行差踏错,步入今天这般境地。
如今我穷途末路,一行一措,皆类贼子之为。
倘若先王泉下有知,我有何面目去见他老人家?”
薛松一字一句皆是发自真心。
这段话说完,他一声长叹,整个人仿佛苍老了无数岁。
夕阳日暮,淡金色的光芒泼洒在他的脸上,似乎像是在书写一个时代的落幕。
门客闻言皆是俯身跪拜泣不成声。
“侯爷!”
东陵侯冲他们笑道:“我大秦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首祸者死。如今我身为首祸者,死亡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
但你们却还有大把的人生去体验,没有必要去陪着我送死。待我死后,你们便开城向方先生投降。
他是位真正的君子,我相信,他会兑现自己的诺言,不会伤害你们的。”
门客们齐齐一怔,他们问道。
“侯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侯爷素来待我等不薄,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您如此对待我们,为的不就是今天吗?”
“不论侯爷今日意欲何为,我等皆愿效死命!”
“我等效命者,非秦也,乃侯爷也!”
东陵侯闻言,扬起手一巴掌抽在了门客的侧脸。
他大骂道:“混账东西!本侯乃是秦臣,你为我效命,便是为大秦效命!本侯命令你,收回你方才的话!”
门客被他抽了一巴掌,不但不退缩,反而红着眼又把另半个脸送了上来。
“侯爷今日若要打,那便打个痛快!
但让我收回话语,恕我做不到!
我效命的是薛松薛乔人,仰慕的是权倾大秦、无情果敢的东陵侯!”
东陵侯闻言,颤颤巍巍的收回了手,他苦笑着摇头:“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门客望着他,咬牙说道:“赵氏胡骑虽然名震天下。
但只要侯爷一声令下,我等便可以为您杀出一条血路。
区区赵国,小小方源,也敢阻拦侯爷的去路!”
东陵侯叹息着摇头。
“我不会下令的。”
“侯爷为何呀!”门客急道:“您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了?”
“我变了吗?”东陵侯轻轻一笑,似乎看淡了风月:“我是变了。多亏了诸位今日的身体力行,我想我今日又能变回去了。”
门客看出了他心中隐藏的死志,他赶忙劝道。
“侯爷为何如此倔强?凭您的才华,不论去往哪一个国家,迟早都会东山再起,您为何偏要钻牛角尖呢?”
东陵侯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了方源曾说过的一句话。
他笑对西沉的夕阳:“人固有一死。既然人都有一死,那我还是想能够以大秦臣子的身份死去。”
他将商鞅的右手重新接在了自己的断臂上。
而他的笑容也渐渐收敛。
薛松拔出腰间长剑,全身法家修为蓦然爆发。
夕阳被乌云覆盖,漫天雷鸣之声四散响起。
东陵侯大吼一声,飞踏在城垛之上,剑尖对准方源,绽放出妖紫光芒。
“我薛松,至死,依旧是秦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