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下午,天色见亮了一点。从方家大院到方蕴初墓地,要走五里山路。方索瓦和方明珠在前,翟维新和宋诗芩在后,沿着碎石山路向半山坡走去。空气好极了,雨后的小蜀山翠绿一片,雨水汇成小溪,从山坡的褶皱处欢快地流淌。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喷射下来,落在树林中,落在溪流上。从脚下的山坡看对面的山峦,竟然溅起一串一串虹环,似乎伸手可触。遍地桂花,遍地金星,香气袭人。方索瓦说,明珠,景色好吧,秀色可餐啊!方明珠抬头看了看,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方索瓦停住脚步说,天气真好啊,秋高气爽!方明珠再嗯一声。方索瓦的心情似乎很好,脸上的绷带全拆除了,虽然嘴角上留了一条很长的伤疤,但是破相而不难看,反而显得几分刚毅。方明珠闹不明白,二哥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心情。自从方家成了汉奸家族之后,她的感觉一直是在老鼠洞里过日子,心情永远都是灰暗的。但是二哥不,二哥对于他所做的任何事情似乎都充满了激情,压根儿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不止一次,方明珠在心里寻找一条摆脱汉奸生涯的路,但是每次想同二哥商量,一看二哥那踌躇满志的样子,她就说不出口了。因为她无法证明自己比二哥更正确,甚至无法证明她的人格是否比二哥高尚,尽管二哥已经成了陆安州天字第一号的汉奸。父亲的墓地到了。不年不节的,在这个时候到父亲的墓地来,而且二哥还特意叮嘱邀请翟维新和宋诗芩一起来,也是方明珠弄不明白的事情。自从方索瓦遭到狙击负了重伤之后,父亲的墓地就宁静了许多,松冈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组织“皇协军”军官和“皇协职员”过来瞻仰了,墓地上因此也没有臭鱼头烂袜子了。经过雨水的冲洗,墓地四周的鲜花和花篮以及墓碑前的祭品,一片狼藉。方索瓦走进墓地之后,一言不发,弯腰动手清理垃圾。方明珠向两个同学看了看,大家没有说话,都照着方索瓦的样子捡拾墓地周围的杂物。等墓地收拾干净了,方索瓦又拿出一块抹布,擦拭水泥圆顶,然后擦拭墓碑。方索瓦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神情专注,面无表情,但是方明珠看见了,二哥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等擦拭完了,方索瓦旁若无人地走到墓碑前面,不顾泥泞,扑通一声跪下了,匍匐在墓碑前,嘴里念念有词,但是方明珠和她的同学都听不明白。等方索瓦起身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胸腔里发出嗡嗡的嘶鸣声,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以至于嘴角都有些扭曲了。方明珠就在这时候,感到了一种揪心的疼痛。她似乎隐隐地窥探到二哥的内心,那里似乎正在翻江倒海,二哥的内心一定盛着天大的委屈。方明珠也跪下了。良久,方索瓦止住哽咽,站起身来,招呼方明珠和她的两位同学说,对不起,我失态了。然后带头走到墓地旁边的亭子里,在八角凳上坐下了。待众人坐定,方索瓦擦擦眼睛对翟维新和宋诗芩说,对不起二位,今天把你们请来,是想让你们二位参与我的家事。因为将近一年来,你们几乎目睹了方家的一切变故。翟维新的嘴巴动了动,但是什么也没说。方索瓦说,明珠,我知道,这些日子,你的心里充满了疑问和怨恨,也充满了困惑。因为在我的操纵下,好端端的一个方家,一夜之间变成了陆安州最大的汉奸家族,连死去的父亲都蒙受了奇耻大辱。你的心,也许碎过,也许死过,但是,你没有违背你二哥的意志。你一直被动地、惶恐不安地接受一个又一个让你难以接受的事实,尽管你有千重疑虑万重困惑,但归根结底,你始终跟着二哥忍辱负重。正是因为你把二哥看得很重,你太相信二哥了,才使二哥的计划圆满地实现。妹妹,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们当汉奸的日子就要结束了,那种蝙蝠洞一样黑暗的生活就要结束了。方明珠目瞪口呆地看着方索瓦,二哥,你……方索瓦摆摆手说,明珠,听我说,今天,这一切都该了结了。这样吧,我从一个故事讲起。这是下午,秋风微凉。墓地四周的林子有轻微的树叶抖动的声音,把亭子衬托得更加安静。方明珠定定地看着方索瓦,翟维新和宋诗芩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明珠,还记得当年我去考黄埔军校的时候,我们兄妹说的那些话吗?你问我,二哥,你为什么要当兵呢?我是这样回答的,我们方家什么都不缺,不缺钱,不缺地,不缺人丁,可是就缺安全。那时候我天真地以为,我考上黄埔军校,当上军官,我们这个虽然富足但永远被人盘剥的家族,就会升腾一股刚性,别人就不敢轻易欺负了。可是,入校之后,受过教育我才知道,受盘剥的并不仅仅是我们方家,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民众,比我们要惨得多,你简直难以想象他们有多么贫穷,有多么无助,他们的生命就像草一样轻贱。更重要的是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个人的强盛,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社会,如果像我当初设想得那样,当一个军官甚至一个将军,完全可以做到,那样的确可以保护方家财产不受掠夺。可是那样的话,我凭借的又是什么呢?强权!那样我就成了强权政治的一个分支。基于这种认识,我在学校参加了共产党。我之所以参加共产党,当时有两个看法,一是共产党信仰民主,提倡人民当家作主。二是共产党当时在学校是弱势,是被排挤的一族。我知道,在强权政治下,凡是被排挤的,都是信仰开明政治的。方明珠说,我们后来听说你在江西“剿共”的时候失踪了,并不知道那时候你就是共产党。方索瓦说,好,我们长话短说吧。在江西,我是以失踪的名义回到红军的。一位从陆安州走出去的红军首长,因为要执行特殊任务,点名让我当了他的助手,然后把我派回到中央军,在蒋廷翰的部队里担任侍卫连长。后来我协助这位红军首长完成了对蒋廷翰部队的策反工作。全面抗战爆发后,我又随着这位首长到李宇煌部队进行抗日活动,我一直是他的秘书和副官。这之后许许多多错综复杂的经历,在这儿就不细说了,容我今后有机会再跟你讲。方明珠睁大着眼睛,愣愣地点了点头。方索瓦说,好,我接着往下讲,去年八月,正当日军攻破庐州城、正在筹备进攻陆安州之际,为了加强陆安州防务,同时也为了收拾陆安州的局面,李长官力排众议,任命首长为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和警备司令。首长受命之日费了一番周折找到我,向我交待了任务。我们分别从淮北和苏北两个方向向陆安州进发,我最先到达。在桃花坞出事的前一天,我就到达陆安州了,接上了地下党关系,得到了一个让我震惊的情报:日军在攻下陆安州之后,将把此地作为南下西进的战略基地,建立驻屯机构。特务机关为了奠定驻屯陆安州的基础,将在陆安州物色各类倒戈人物,成立“亲善商会”乃至“亲善政府”。就在这个时候,先期活跃在庐州的日本浪人抓到了一名进步青年学生。浪人当着这个学生的面将两名妇女乱刀捅死,吓唬这个青年。这名青年的意志崩溃了,表示只要活命,就停止抗日活动,而且可以为日本人效劳,并且还交代了他即将护送同学方明珠回到桃花坞动员方父逃难的事情。日本浪人为了控制这个青年,让他写了一份保证书,交给他一笔经费……等等!方明珠失声尖叫,并且像弹簧一样从翟维新的身边弹出,扑到方索瓦的面前——二哥,你说什么,他是谁?方索瓦若无其事地看了翟维新一眼,翟维新已是面色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宋诗芩也恐怖地看着翟维新,将屁股挪到一边。方索瓦淡淡一笑说,明珠,小宋,别怕,听我说完。后来,这个青年就陪着我的妹妹回到了桃花坞,导演了一场所谓江淮保安团抢劫桃花坞、日军保护桃花坞良民的闹剧,目的就是收买方家和桃花坞的人心,作为汉奸模范控制区。但是,他们在密谋这件事情的时候,哪里知道,我和地下组织的同志也在积极准备。我选择了一个恰当的时机出现了,虽然我没有能够救活我的父亲,但是,父亲却帮了我……方明珠又发出一声惊呼,猛地站了起来,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指着方索瓦,结结巴巴地说,这么说,父亲他,他是……方索瓦说,这是一个离奇而又复杂的故事。在父亲弥留之际,我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动员父亲说出那句话:桃花坞挂太阳旗。我恳求父亲,相信他的儿子,这是为了取得日本人的信任,让我顺利打进敌人内部。父亲起先犹豫,剩下最后一口气还反复追问我是从哪里回来的,一定不能做卖国求荣的事情。后来父亲说,孩子,我就信你一回吧,好自为之啊……父亲,我对不起您啊,我没有能够把您救下来,而是利用了您那一句话。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为了抗日救国,父亲您就背一阵黑锅吧……方索瓦泣不成声了。方明珠仰天洒泪,突然冲到翟维新的面前,大声质问,你说,那个把江淮保安团和鬼子引到桃花坞的青年是不是你?翟维新的脊背已经塌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下,是我,是我,我也是不得已,明珠,我爱你,我不想死啊!方索瓦说,正是因为有了父亲那句话,这场戏才演得逼真,我才取得了松冈的绝对信任。以后的事情你们也许已经猜到了,按照那位首长的指示,我在桃花坞建立了自卫团,搞到了一批武器,同时我们同天茱山抗日武装遥相呼应,屡次离间日军同“皇协军”的关系,到了现在,松冈联队已经完全孤立了,同松冈联队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我们的父亲,他即将恢复名誉。九泉之下,倘若父亲亡灵有知,一定会原谅儿子的。翟维新仍然跪在地上,他的精神已经彻底地垮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方索瓦,方二哥,你杀了我吧!斯文扫地,脸面丢尽,生不如死啊,你杀了我吧!宋诗芩说,怎么会这样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方明珠说,二哥,你打算把他怎么办?方索瓦说,小翟你起来吧,我没有打算杀你。起来,我会让你找到斯文和脸面的。但是,你想当我的妹夫,已经完全没有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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