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河田和岩下的情绪基本上稳定下来了。王凌霄找来大量的日军侵华暴行资料,同反正过来的翻译官郑莘禅一起,对河田和岩下进行教育。河田和岩下还分别写了《我为什么会由人变成鬼》和《我渴望回家》,发表在《阵线报》上,通过“皇协军”在陆安州城内散发,对于日军下层官兵震动很大,这项工作据说受到了“老头子”的肯定。岩下终于乐观起来,很快就融入反战状态,尤其是当那个叫黄花菜的女孩出现的时候,岩下那张丑陋的脸上往往会露出喜悦的笑容。黄花菜已经正式参军了,分配在“反战同盟支部”给王凌霄当勤务兵。这个农家女孩刚到杜家老楼的时候,就像一株没有肥料的小草,枝叶眼看就要枯萎了,瘦脸黄黄的,头发蓬乱肮脏,没有一点光泽,远看是一个没长开的黄脸婆,近看是一个小叫花子。自从吃上七支队的杂面馍馍,喝上了二米稀饭,突然有了营养,贪婪地疯长,短短个把月,脸蛋就红晕起来了。再让王凌霄带到河边洗了几次澡,整个人就光鲜起来,连小胸脯都有点模样了。岩下每次看见黄花菜,眼球都会停滞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时候呆板,但更多的是快乐,有时候还有一点梦幻般地神往。单纯的人儿总是容易满足。但是河田反复比较大,在王凌霄的面前点头哈腰,一口一个哈依,还经常讨好地出主意,譬如毛遂自荐要给部队当战术教官。王凌霄把河田的想法向彭伊枫汇报了,彭伊枫说,战术训练有教材了,用不着他。再说,用他那一套训练我们的战士,战士们不能接受。还是让他多做一点反战工作吧。想当教官的愿望落空之后,河田很沮丧,情绪一度低落,原先已经承诺要写一篇《再也不要为骗人的天皇卖命了》的文章,迟迟没有动笔。催急了就说还在酝酿,再催急了,他就说不认识天皇,不知道天皇是怎样骗人的。说这话的时候,河田往往还把眼睛看着房顶,一副傲慢的样子。因为河田知道,他现在已经是抗日武装高级机关注册的“反战同盟支部”成员,不再是俘虏了,王凌霄不能把他怎么样,冯存满之流更不能随便对他动粗了。更恶劣的是,河田还经常趁人不备殴打岩下。为了方便警卫,让河田和岩下在一个屋子居住。有好几次王凌霄发现岩下脸上有伤痕,就让翻译郑莘禅询问原因,岩下支支吾吾,说夜里小解撞在墙壁上。后来又发现了两次,不仅脸上有伤痕,脖子上也有掐痕,嘴唇和眼皮还肿了。王凌霄当即把郑莘禅叫来,对岩下进行盘问,岩下还是一言不发,只是可怜巴巴地看着王凌霄。郑莘禅出了个主意说,不要让他讲出来,我们讲,让他点头或者摇头。郑莘禅问,河田揍你了,对吧?岩下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一脸茫然。河田对你很好,是吗?岩下不吭气。王凌霄着急了,愠怒地看着岩下说,岩下,难道你还要继续当鬼吗,而且还是一个鬼奴才。人是应该有尊严的,你就这么甘心别人把你不当人?后来黄花菜出现在门口,拎了一个很大的瓦罐,往大家的茶缸子里倒水。倒到岩下面前的时候,岩下的手情不自禁地往前一伸,但又倏然缩回。黄花菜说,你真可怜。岩下听不懂黄花菜说的话,但他能够看懂黄花菜的脸色,黄花菜那张有了光亮的脸蛋上充满了怜悯。黄花菜又说,可你是勇敢的,那么一个凶恶的鬼子,你一刀就杀了。岩下眯缝着被打肿的眼睛,模样很怪地看着黄花菜。王凌霄对郑莘禅说,把黄花菜的话翻译给他。郑莘禅便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鬼话,岩下的表情仍然呆滞,但是眼睛里却有了火花。然后重问一遍:河田揍你了,对吧?岩下怔怔地看着郑莘禅,再看看王凌霄和黄花菜,终于点了点头。为什么揍你?岩下低下脑袋,眼睛看着门坎,看了好一阵子,把自己的目光都看得虚无了,才像是梦幻一般喃喃自语地说,我对不起天皇,我杀了荒木冈原,亵渎了大东亚共荣,没有脸回到故乡。我不该只想我的孩子和妻子,我应该多想想大和民族的利益。我不该抗拒上级的命令,上级的命令代表着天皇的意志。我不该悄悄地把碗里的肉挑着吃了,我应该把它们埋在碗底,悄悄地贡献给河田大尉阁下。在我的生命面临终结的时候,我应该向天皇陛下尽忠玉碎,而不应该继续苟活人间……王凌霄冷冰冰地问,这些都是河田揍你的理由吗?岩下耷拉起脑袋,不吭气。王凌霄说,其实下层鬼子也很可怜。有人说,中国军队的士兵,在物质上享受低级动物的待遇;我看日本鬼子士兵,是精神上的低级动物。郑莘禅说,何止士兵,百姓也受愚昧。王凌霄说,看来那个河田还是很反动的,但是我看出来了,他并不想死,他为什么不去玉碎?他不仅不想死,还老想吃肉呢。后来王凌霄把河田的情况向彭伊枫汇报了,彭伊枫意外地问,不是改造好了吗,不是都写文章了吗?王凌霄说,是啊,这可能就是日本鬼子和中国人性格上的差异。其实河田骨子里是很卑贱的,有求生的欲望,有享受的欲望,在我们面前甚至可以卑躬屈膝。但是在他的下级面前,尽管已经当俘虏了,他还是要抖威风,以强凌弱,多吃多占,积习难改。彭伊枫说,那没关系,只要他有求生的欲望,不是坚冰一块,就能进一步瓦解。他作为军官,出现反复也是正常的,你们不要着急,慢慢改造,争取为我所用。王凌霄提出让河田和岩下分开居住,彭伊枫说,那样会给警卫工作增加负担,暂时还是让他们住在一起。我就不信,河田敢把岩下掐死。我更不信,岩下会伸出脖子让他掐死。彭伊枫这么说,王凌霄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就从这一天晚上开始,情况起了变化。入夜之后,警卫战士最初听到河田和岩下居住的厢房传来压低的咆哮声,这是河田的声音,后来又传来噼里啪啦的厮打声,但始终没有听到岩下的声音。因为王凌霄有交代,要防止岩下被害,警卫站在后墙问,岩下,有什么情况吗?厮打声蓦然停止,然后传来了岩下的声音,呜里哇啦——大概是我很好没关系的意思。到了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异常情况——河田大尉的半边脸肿了,眼睛也小了一圈。河田大尉在吃饭的时候,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老是看着岩下的碗,而是低着头,扒拉自己碗里的饭菜。岩下也不像过去那样猥琐了,大黄门牙咬着咸萝卜,很香甜的样子,稀饭喝得很有节奏。上午郑莘禅告诉王凌霄,昨天夜里河田又动手了,他没有想到岩下会反抗,更没有想到岩下的反抗会那么有力。岩下一声不吭,骑在河田的身上拼命地打,似乎是往死里打。河田向郑莘禅描述时说,太可怕了,岩下恐怕患精神病了,力量出奇的大,大得不正常了。请把我们分开住吧,否则他会把我掐死的。王凌霄笑道,好,拳头里面出尊严!沉睡的狮子苏醒了,发出了怒吼,野猪发抖了。这以后,不仅岩下愿意合作,河田也主动地要求多为“反战同盟支部”做点事情,终于写成了《再也不要为骗人的天皇卖命了》,里面写道,在我们日本士兵兵败城下的时候,战死异乡的时候,饥寒交迫的时候,餐风露宿的时候,天皇陛下在哪里呢?他在我们的身边还是头顶?既然是八竑一宇的中心,既然是无所不能的天照大神,他就不应该让我们这些血肉之躯承受刀枪。可是,在我们背井离乡过着非人的生活的时候,随时遗尸他乡的时候,天皇和官僚们却在巍峨的宫殿和舒适的办公楼里,踏着柔软的地毯……为什么要让我们玉碎?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又是那样的短暂,可是天皇和政府却驱使我们侵入别的国家,让我们同和我们一样无辜的百姓和士兵互相残杀,为什么这样轻视我们的生命,简直把我们看得像虫子一样……彭伊枫看了这篇文稿,非常高兴,说还是有文化好,有文化当俘虏都是高级俘虏。这篇文章有说服力……给河田每天加二两肉。王凌霄不同意给河田加肉,说鬼子搞等级,我们不能助长这种等级歧视,要加都加。后来达成的协议是,给河田和岩下每人每天增加一个鸡蛋,仍然住在一起,不过不许动武了。根据岩下的回忆,王凌霄也帮他整理了一篇文章,名叫《请尊重我们的生命》,里面写到了思乡之情,写到了对于天伦之乐的渴望,写到了自己在中国战场上的种种遭遇和内心的痛苦,最后说,我们和中国的士兵百姓都是战争的受害者,我们不能继续受害和加害别人了,我们要生存,我们要和平。天皇和政府把我们变成了鬼,我们要重新回到人间。这两篇文章由曾见湖刻印到《阵线报》上,再由“皇协军”内线在陆安州散发,虽然没有达到“四面楚歌”的效果,但还是在日军下层官兵中引起骚动。“老头子”来到杜家老楼的那天,王凌霄是有感觉的。早晨刚刚吃过饭,支队部的部队就集合起来,沿杜家老楼、桂氏庄园和白塔畈一线通道撒开了警戒,接着中央军天茱山独立旅旅长唐春秋和一二五团团长严楚汉也骑马从船儿冲方向过来。王凌霄就知道有重要事情发生了。但是她被提前告知,要把河田和岩下转移到另外一间封闭的房子里去,那个上午包括郑莘禅、黄花菜以及一个排的警卫人员,只能在院子里面活动。然而,透过桂氏庄园“反战同盟支部”那间瓦房的窗户,她还是从远处的山路上看见了那顶软篷滑竿。她不用打听就知道是他来了,她的目光甚至能够掠过山坡的树木草丛,穿过软篷滑竿的布帘,看见他微微仰起的下巴和深邃的眼睛。一定是他!一个上午,王凌霄心猿意马,有几次差点儿遏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想走出这个院子,到杜家老楼去,到他身边去!去向他诉说,去向他解释,争取他的原谅或者继续不原谅。无论他原谅还是不原谅,她都会得到解脱,她再也不会背负那样沉重的十字架了,她的灵魂受尽了煎熬。她把她和他的邂逅设想了许多场面,也许这些设计全都派不上用场,她一见到他,恐怕就会止不住地扑进他的怀里,先把眼泪哭干再说。也许他会推开她,会冷冰冰地问,你是谁?那么她该怎么办呢?不,不会,尽管她伤害了他,但他是绝对不会伤害她的,不仅因为他是男人,更因为他是一个胸怀宽广的男人。可是,他为什么不来找她呢,为什么不派个人来通知她?她想他肯定已经知道她在哪里了。《阵线报》几乎覆盖了陆安州的千山万水和大街小巷,还有那个名叫《一条腿》的活报剧,更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那上面都有她的气息,他一定心有灵犀。她最终没有贸然行事,她在等待,她密切地关注从杜家老楼到桂氏庄园的那段路程。每当有一个军人出现,她的心就会怦然而动。中间田红叶还到桂氏庄园来了一趟,她猜想一定是奉命来接她的,可是田红叶只是到庄园的外面,同警卫排长说了几句话就转身离开了。那一阵子她的心头突然涌上了悲怆的感觉,一种被冷落被遗弃甚至被报复的苦涩油然而生。再往后,她看见一干人等离开了杜家老楼,她的目光紧紧追随那队人影,幻想着奇迹出现,譬如他们突然停住脚步,譬如他身边的彭伊枫惊喜地向桂氏庄园走来,譬如他们全部转向她这个方向……在出现幻觉的时候,她甚至站了起来,整了整军装……最终,她没能控制自己,冲出门外。她从桂氏庄园西边的那条小路抄了过去,很快她就接近了他们……但是她没有靠前,而是躲在一棵大树的背后。在大约一百多米的距离上,她看见了他跟在滑竿后面的身影,尽管离得很远很远,但她还是明白无误地看出来,那是他,千真万确是他!颀长,威严,步履从容……她几次遏制了扑上去的冲动,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向山下走去……蓦然,她看见他停住了步子,并且回过头来。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有真实的疼痛——这不是梦,他一定是察觉到她了,他就要向她走来了。心有灵犀啊,心心相印啊,他怎么能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呢?啊,他仰起了脑袋,他在注视杜家老楼……她明白了,他并没有看见她。他是回首向杜家老楼,向这支活跃在抗日一线的七支队司令部注目告别,然后,他转过了身子。那一瞬间,绝望像浪涛一样向她袭来,她在不知不觉中发出了一阵悲恸,她没想到这声悲恸会产生那么大的动静,她看见护送他的那些战士“刷”的一下摆开了阵势,一下子围成了一个圈,把他紧紧围在中间,外面至少有三层人墙。接着就传来厉声喝问:什么人!她顿时手足无措,脑子里一片混沌,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局面。她屏住呼吸,慌乱地等待事态的发展。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彭伊枫给警卫人员下达命令:李团长护送一号下山,冯副团长带一个班到对面看看,是什么动静!然后她看见二十多名战士簇拥着他,走了,走了,他再也没有回头。直到这时候,两行热泪才滚滚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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