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1)

松冈大佐的收网计划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第一是逮捕“皇协军”和“皇协职员”下层可疑分子;第二是集中控制“皇协军”和“亲善政府”的要员,让他们内部惶然,自我暴露;第三是着手调查夏侯舒城、王月凤以及“亲善政府”所有官员、“亲善商会”所有大亨的财产,尤其是“皇军”进入陆安州之后,夏侯舒城之流赚取的和以各种名目侵吞的“皇军”财产。松冈过去只跟这些人算政治账和军事账,但是现在,他要跟他们算一算经济账了。那些钱都是“皇军”士兵冒着生命危险从占领城乡的各个角落里“寻找”来的,岂能让这些中国奸商中饱私囊?那“皇军”这个冤大头也就太大了。第一步工作很顺利,宪兵大队长田口泽少佐已将城北的原陆安州州立监狱修整完毕,里面共关押了从陆安州城和各县以及“皇协军”内抓来的抗日疑犯四百多人,由“亲善团”团长兼“皇协”警察署长董矸石亲自审讯甄别。粮食的矛盾又上升到突出的地位。虽说进入夏天之后,粮食来源充沛了,但是因为日军进攻长沙的步伐加快了,江淮派遣军征收的数额也增加了,每个月要四百万斤,而且一律是优质稻谷。更让人不安的是,虽然今年增产了,但是陆安州的百姓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说是鬼子为了多弄粮食,让老百姓使用化学肥料,这种肥料对地效破坏很大,用过两三年,地就板结了。所以老百姓对于种粮和交粮都持排斥态度,粮食越来越难弄了。让夏侯舒城他们出面组织人力购买,价格贵得惊人。原信和田口泽都主张武力强征,但是松冈埋头算了一笔账,认为强征还不如购买。因为兵力不够,部队都下去征粮了,抗日武装趁虚而入,拔据点,烧炮楼,甚至攻城,那就得不偿失了。这是一。其次,本来陆安州的农民就对“皇军”让他们使用“化学肥料”痛心疾首,地是他们的命根子,你用“化学肥料”让他的地板结了,就是要他的命根子,他跟你拼命的心都有。如果强征激起陆安州农民暴动,那就把麻烦惹大了。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按兵不动,满脸堆笑地看着夏侯舒城之流利用“皇军”的弱点,继续敲“皇军”的竹杠。但是,松冈大佐是不会让夏侯舒城之流笑得太久的。“皇军”的钱不是那么好挣的,挣了多少,你得给我吐出来多少。在松冈联队离开陆安州的时候,别说你挣的那些,就连老底子我都给你抄走。最近有消息传来,“皇军”在九江、常德一线将有一场大战,松冈联队随时有可能开拔参战。所以松冈密令田口泽和董矸石,暗中查清陆安州工商界尤其是夏侯舒城、王月凤等人“非法所得”的去向以及资产总额,大军撤退时,即便不杀他们,也要他们拿钱赎命。松冈大佐和蔼可亲是不错,但要是认为松冈大佐软弱可欺,那他就是耗子舔猫卵了,自寻死路一条。关于抗日嫌犯的吃粮问题,松冈最初还是抱着“怀柔”的态度,主张给他们吃好一点,每天至少有半斤细粮。但是随着粮食的征集工作越来越困难,嫌犯们的伙食标准就逐步下降,从八两细粮减到三两,再最后一点细粮没有了,每天每人只有八两玉米精子。不够怎么办?董矸石有绝招,把他们按三个人分组,用手铐链接,派到东部丘陵地区,驻扎拾粮——捡拾农民收割后遗留田间的谷穗,并声称用捡来的粮食充食嫌犯的口粮。这也算是江淮一景,每遇丰年,城镇无业贫民便下乡拾谷,田主也好,佃农也好,往往以此为荣,甚至煮饭烧茶留客。这一年因为粮食产量高于往年两倍,收割之后遗留的谷穗相当可观,派出去的二百名嫌犯开始平均每人每天能拾取谷穗十五六斤,后些天平均每人每天捡拾五六斤。一个月下来,竟然积累了五六万斤。但捡来的粮食并没有给嫌犯们吃,而是直接填充派遣军的摊额。松冈对此很高兴,说这又是“亲善怀柔”工作的一大成功,抗日嫌犯为日军拾取谷穗,虽然数量不多,但是很有典型意义。然而原信却不这么看。原信刚刚被晋升为中佐,很想出击天茱山,但是他的计划老是受到松冈的压制。松冈说,粮食是第一位的,与粮食相关的稳定也是第一位的。现在天茱山的抗日武装不主动来找麻烦,就是“皇军”的福祉,千万不要引火烧身。然而原信却认为,天茱山的抗日武装虽然近来平静了一段时间,但是不等于他们偃旗息鼓了,他们正在摩拳擦掌厉兵秣马呢!用中国话说,这是雷霆之前的沉寂。松冈太君一味消极追求稳定,实际上是给抗日武装休养生息的机会。松冈对于原信的看法嗤之以鼻,松冈说,原信君既不懂政治,又不懂军事,只靠匹夫之勇是难以完成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神圣使命的。石原次郎中将阁下赋予松冈联队的唯一任务就是向派遣军提供粮食,这项任务非常艰难然而又非常漂亮地完成了。成败论英雄,由我来指挥松冈联队而不是你原信中佐来指挥松冈联队,是有道理的。那一次谈话,又以原信连说几个“哈依”而告结束。最早听说“抗日嫌犯”拾取的谷穗用作派遣军征收的军粮,原信难过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原信对董矸石说,成何体统啊,堂堂的“皇军”,大日本帝国的精英,居然靠犯人捡拾遗粮度日,这与叫花子又有什么不同?董矸石说,松冈大佐认为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原信很不高兴,第一次在非公开场合下暴露了他对松冈的不满。原信说,松冈太君实在过于自信,单纯地凭借他在中国出生和读书,就以为对中国人很了解,自信到了刚愎的地步。其实他根本不了解中国人,中国人的小算盘比他精得多。我真羡慕中共军队,一支部队有几个指挥官,可以集思广益,防止一意孤行。这话很快就传到松冈的耳朵里,松冈笑笑说,说我不了解中国人?他原信不仅不了解中国人,他连自己都不了解。中共军队一支部队有几个指挥官是事实,但是他八个指挥官的头脑加在一起,还不如我松冈一个人的智慧。我一个人受教育的程度,超过他们八个人加上原信中佐。不久松冈就把原信叫过去训了一顿,松冈阴阳怪气地说,原信君,自从你晋升为中佐之后,是不是感觉你的军事天才也像你的军衔一样晋升了许多?原信不吭气,立正接受松冈的嘲讽。松冈说,请坐下。原信仍然立正。松冈说,作为一个帝国军人,仅仅会杀人是不够的,打仗必须杀人,但杀人不是打仗的目的。打仗的目的有许多方面,大到维护国家利益,贯彻天皇陛下神圣意志;中到实现战役意图,完成攻防计划;小到破城夺池守险扼要。有头脑的军人绝不是只会杀人的军人。算一算,自驻屯陆安州以来松冈联队向派遣军送了多少粮食和财物?仅粮食一项,将近三千万斤,养活了“皇军”几十万军队,你的明白?原信说,明白。但是原信心里却说,这算什么?你要是让我去扫荡,我一年能给你扫荡一亿斤粮食。但是这话原信不敢说出来,在汉奸的面前,他是强盗;但在松冈面前,他只能是小偷。松冈说,明白的事情,就不要背后议论,“皇军”军官,不能互相拆台。你的明白?原信说,明白。但是原信心里想,一定是董矸石这个家伙搬弄是非,这个狗日的当汉奸当得最死心塌地,最受松冈的器重。可是你别搞错了,你再怎么得势,你也还是中国人。找机会一定要让这个家伙尝尝苦头。这次训话之后,松冈乘船去桃花坞看望方索瓦,最后敲定“抛砖”计划。这项计划绝密程度很高,同行的人中,只有原信知道“抛砖”计划是怎么回事,但他并不知道什么时候实施和怎样实施。这种事情松冈从来不会让夏侯舒城参与,至于宫临济,那就更是一无所知了。船是方索瓦的航运公司新购的游船,装饰一新,设施豪华。据董矸石报告,这方索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借“皇军”建立模范区之机,个人大发横财,侵吞了不少“共荣”经费。并且运送“皇军”和“皇协军”往来、为“皇协军”眷属修建“归园”,都加倍收费。这艘价值三万块大洋的游船,实际上就是“皇军”帮助方索瓦购买的。松冈听了这个报告,笑笑。虽然他已经开始算夏侯舒城等人的账了,但是方索瓦的账他现在还不打算算。方索瓦跟夏侯舒城他们不一样,方索瓦是忠实的“皇协职员”,就算“皇军”帮他买一艘游船,那也是应该的。原信和宫临济在甲板上观景,松冈和夏侯舒城在舱内聊天。淠水河到了陆安州的东南方,由于地势平坦,河面变宽,水流也不像天茱山脚下那么湍急了。宽敞的河面映着山脉的倒影,像一幅绚丽的油画。松冈一身便装,望着窗外说,过了夏天,就是秋天。秋天是个感伤的季节。夏侯舒城一袭长袍,玩弄着一支雪茄说,不一定啊松冈先生,中国文人咏秋之作甚多,不乏壮怀激烈。松冈笑笑,摇头晃脑咏道,枯藤,老树,昏鸦,全是死气沉沉的东西。夏侯舒城说,还有小桥,流水,人家,生机勃勃啊。松冈又笑笑说,跟夏侯先生交朋友,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啊!夏侯舒城说,松冈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是升迁呢还是换防啊?松冈说,我记得刚到陆安州的时候,向阁下请教陆安州的“王道乐土”建设,那时候阁下的一句话让我难受了很长时间。夏侯舒城说,很抱歉,我已经忘记我是怎样说的了。松冈说,夏侯先生当时说,松冈联队在陆安州站不住脚。果然不幸被先生言中,也许松冈联队很快就要离开陆安州了。夏侯舒城说,这一点我倒是没有想到。松冈说,当时夏侯先生的意思是说我们会被赶走,给我分析局势的时候举例说,陆安州两百万民众头顶铁缸,吐口唾沫就能把“皇军”淹没。我想问的是,夏侯先生真的认为两百万民众会群起而攻击“皇军”?夏侯舒城说,恕我直言,对此我坚信不移。松冈说,作为一个酒业大亨,我不否认夏侯先生谙熟经营之道,但作为一个中国人,你还不了解中国人,也不了解中国的民众。方索瓦先生说得好,苛政猛于虎,天下一盘沙。夏侯舒城说,松冈先生此言谬矣。首先,中国有苛政猛于虎的历史,但中国不会永远苛政猛于虎,中国也会发达起来的。其次,中国的民众在不健全的政府体制和不健全的法律中,饱受欺凌,可能失望,也可能出现消极。然而,即便天下一盘沙,也有凝结的时候。松冈说,看来夏侯先生对于中国的政治还是充满信心的。夏侯舒城说,松冈先生不会忘记吧,敝人是江淮大学堂法律专业的毕业生。松冈说,但你并不了解民众,依靠民众是赶不走“皇军”的。我们从来不相信一个国家的政府瘫痪了,软弱无力,仅靠民众就能打赢一场战争。民众是什么?民众就像这淠水河里的水,无色无形,无筋无骨,随波逐流,而且水火不容。依靠那些没有受过教育,对现代文明一无所知的民众救国,实在是过于浪漫。夏侯舒城说,有句话好像松冈先生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松冈说,是啊,中国民众这一河大水,只能颠覆贵国政府这一艘破船,这个舟并不是大日本帝国。夏侯舒城说,这仅仅是松冈先生的看法。你说中国这一河大水随波逐流,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任何一个家庭,哪怕再穷,哪怕矛盾再多,他也不会希望邻居蹂躏他的家园,不会希望邻居来帮他制订一套家法。当受到邻居干涉的时候,所有家族成员就会停止同室操戈,一致对外。水是无色无形,无筋无骨。可是,只要往这水里放上酵母,把它同粮食放在一起酿造,给它加温,尽管它还是无色无形,无筋无骨,但是,它就是可以燃烧的水,它可以变成熊熊大火。夏侯舒城说得有点激动,掐着雪茄的手微微颤抖。松冈说,佩服佩服,夏侯先生的确是一个爱国者,这也是我敬重你的原因之一。我是一个很有气量的人,我想从个人的角度提一个冒昧的问题,如果……我是说现在,我们的眼前出现了新四军或者中央军,他们来狙击我们,夏侯先生是同敝人同舟共济呢,还是向敝人开枪?松冈说完,微笑地看着夏侯舒城。夏侯舒城掐着雪茄的手停止了抖动,仰起脸,看着松冈说,松冈先生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啊,你是想听真话呢还是想听假话?松冈依然微笑,右手却下意识地从桌下悄悄地伸进了裤兜——我当然想听真话。夏侯舒城的脸还在仰着,看着窗外缓缓后退的青山白云,掐着雪茄吸了一口说,松冈先生,我要是说我挺身而出保护你,你会相信吗?松冈有点意外,想了一下说,你真的会这么做吗?夏侯舒城说,你先说你相信不相信吧。松冈盯着夏侯舒城的眼睛,夏侯舒城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松冈说,我不太相信。夏侯舒城又说,如果我说我会同新四军或者中央军并肩作战捉拿松冈先生,松冈先生会相信吗?松冈说,这就很难说了。诚如夏侯先生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你是一个中国人。夏侯舒城也笑了,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说,那我说了就等于白说了。我说我会站在你一边,你不相信。我要是说我会站在你敌对的一边,那我不是自寻死路吗?这个玩笑真是开不得,没准松冈先生裤兜里的枪口正对着我呢。松冈一愣,抽出两手,哈哈大笑说,夏侯舒城先生,你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中国人。要是宫临济遇到这样的情况,不是磕头就是拔枪,你确实大大地狡猾。夏侯舒城说,也许还有更好的办法。当松冈先生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时,我会挺身而出,做一个双方都能满意的选择。松冈眯缝着眼睛问,能告诉我吗?夏侯舒城说,我还没有想好,正在想啊!松冈说,夏侯君,大大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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