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1)

宫老秀才住在桃花坞,谈不上安逸也谈不上造孽。树老皮多,人老愁多,天下大事值得一愁,鸡零狗碎也值得一愁。但人老了也有老的好处,可以不负责任,可以装聋作哑。人老了难免糊涂,即便不糊涂了,需要糊涂的时候也可以假装糊涂,装起来浑然天成。但宫老秀才眼花耳不聋,老人家不是个糊涂人,前呼后拥也好,毕恭毕敬也罢,老人家心里一本清账,这都是儿子当了汉奸师长的结果。师长是个多大的官,老爷子不甚了了。老爷子只知道,儿子的这个师长是日本人封的,是给日本鬼子跑腿的干活。这样的师长当一天享一天福是不错,当一天也加一天罪孽,没准哪天抗日部队来了,真的把儿子五马分尸,老爷子那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是跟那些抗日分子拼上老命,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车裂儿子?老人家常做噩梦,梦里醒来,次日一天都是惊魂不定。方家老爷方蕴初的墓地坐落在桃花坞东头的长冈山南坡上,坐北向南,前面是浩浩淼淼的淠水河,背后是长冈山峰,东边是一尊古塔,山脉连接小蜀山,西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苍松翠柏呈弧形环绕墓后和两侧,像一把绿色的太师椅,圆顶石墓犹如安放在太师椅中,颇有瞻前顾后吞吐山河之雄浑气势。宫老秀才既不喜欢同女人们插科打诨,也不屑于同“归园”的老头子和老太太推牌九吸水烟。宫老秀才喜欢方蕴初的这块墓地。第一次到这里来,宫老秀才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羡慕。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绝对是一块风水宝地,前无遮拦,活水坦荡;后有依傍,根基牢固;左右皆有拱卫,草木葳蕤,生机勃勃;顶上天高云淡艳阳高照。这委实是一个好地方,别说给死人享用,就是活人住在这里,也无异于人间仙境。宫老秀才好生羡慕躺在石墓里的方蕴初。作为一个乡村秀才,宫老秀才不理解方蕴初当年怎么就和法国人狼狈为奸,怎么就在火轮船上挂起了法国国旗,怎么就靠这法国国旗当了尚方宝剑,把生意做得日龙日虎的。宫老秀才更不理解的是,这个有钱人怎么能在弥留之际交代后人当汉奸挂日本国旗。要说年轻人不知深浅尚且情有可原,可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怎么能做出这样有损人格和国格的事情呢?方蕴初的墓修得很气派,这让同样身为汉奸之父的宫老秀才从中得到些许安慰——谁说当汉奸不得好死?像方蕴初这样的著名汉奸都能享受这样的好墓地。看来人生无常,盛衰枯荣确实难以预料。当然,宫老秀才也知道方蕴初的墓地经常被人扔些臭袜子烂鱼头的事情,心里就难免冷飕飕的,揣摩方蕴初如果九泉有知,不知何以面对。墓地经过了一个秋天,又经过了一个冬天,冰雪消融,四周的青草开始泛绿,白天细碎的花朵星星点点簇拥着石墓,夜晚天上的繁星注视着石墓,这让宫老秀才心里涌出许多感慨,“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诗句也常常在老爷子的心头闪现。宫老秀才百感交集,真不知道生死之间到底有没有一条通道,死去的人到底有没有灵魂,冥冥之中是否也在为乱世的离愁别绪而感慨。“死后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可是,人死了,还能悲得起来吗?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天还没有完全亮透,宫老秀才照例到方蕴初的墓地,来同这位不曾谋面的亡者会晤。他觉得他和这位亡者的命运有许多相似之处,从一定意义上讲,他们是同病相怜,只不过他还有改变命运的机会,而这位长眠地下的老哥儿们,已经无可挽回地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就在那个清晨,他意外地发现了墓地上多出了一个人。此人头戴礼帽,身穿青灰色长袍,背对着上山的路,宽阔的脊背梁一动不动,如雕像一般。他是在凭吊那个死去的汉奸吗?宫老秀才停住了上山的步子,心里有些发怵。他想不明白是谁会在天亮之前赶到这里,来看望一个遗臭万年的汉奸。也许,他是来扔臭袜子烂鱼头的?显然不是。那个人伫立在墓前,看来已经很长时间了,他的背上有被露水打湿的痕迹,他站立的样子,虔诚而又庄重。他无语的身躯似乎正在吟诵一篇祷文。后来宫老秀才走近了,他看见了那个人的脸,那是一张清癯的面孔,微微眯缝着眼睛,看不到他的内心深处。他的下巴略微突出,显得冷峻而又漠然。他也看见了宫老秀才,缓缓地把目光转移过来,疑问地投向宫老秀才。敢问先生,是方家的亲戚吗?宫老秀才向那人哈了哈腰。那人没有回答,向宫老秀才掀了掀礼帽,算是致意。他的目光又落在墓地右侧那块高大的石碑上:富甲一方恩泽一方辉映江淮流芳千古深明大义远见卓识王道乐土锦上添花字写得太差,据说是松冈的手迹。宫老秀才讨好地看着那人说。那人淡淡一笑,未置可否。对仗也不甚工整,牵强附会,堆砌斧凿。宫老秀才又说。那人朝宫老秀才点点头说,看来老先生国学功底深厚,说得是啊!请教先生,为何夜行拂晓来看一个人人唾骂之人?那人神情凝重地说,松冈大佐的这副挽联,上联句句属实。至于下联嘛,那就是松冈先生的一厢情愿了。宫老秀才诧异地看着那人,怎么,难道方先生他……不是汉奸?那人断然说,为日本鬼子效劳,自然就是汉奸了。然后转身,向墓地掀了掀礼帽说道,方老先生,你当真死心塌地为日本鬼子效劳?墓地无语。宫老秀才好生纳闷,拄着拐杖看着那人,不再说话。那人说,我在童年的时候就听说桃花坞有个方大善人,用恩泽一方来概括实不为过。这样一个连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人,面对日本人的枪炮刺刀,你让他怎么办?登高一呼,让手无寸铁的百姓同日本人殊死一搏?倘若真的那样,令郎宫临济那样的军人岂不无地自容羞愧跳河?宫老秀才吃了一惊,捋起袖子擦擦老眼,看着那人问道,你是什么人,何以得知老夫犬子?那人平静地说,老人家不必惊慌,本人和令郎一样,都是被人称作汉奸的人。宫老秀才木了一会儿,问道,如此说来,先生认为方老先生之死,死得其所?那人说,方老先生不得已出此下策,意在拯救桃花坞无辜百姓于倒悬,良苦用心也是日月可鉴。他那个汉奸,有其名而无其实啊!宫老秀才看着那人,向前走了一步,苍老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似乎很信赖地看着那人说,请问先生,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汉奸也有是非之分?那人说,浊者自浊清自清。汉奸就是汉奸,大家都是一样的,没有是非之分。但是,汉奸的路是不同的。宫老秀才眼巴巴地看着那人说,请先生赐教。那人说,有人踏上汉奸路,也就踏上了不归路,有人错上汉奸路,只要不断后路,就有退路。君不见,自古卖国下场悲,卖国哪能卖出好价钱呢?国家都没有了,仰人鼻息,就只能任人宰割了。宫老秀才愣住了,愣了许久,才颤巍巍地向那人张了张手臂,问道,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顶,老夫铭记心中,以此训诫犬子。敢问先生,像犬子这样的迷路人,是否还有归路?那人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成败得失,但凭萧何。说完,那人向宫老秀才掀掀礼帽说,新的一天又来了,对不起老人家,失陪了。说完,拱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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