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人少的时候,秋遇安才终于来到了梁惠姚住的地方。
为防止有人说闲话,费白也跟着进了屋,屋里还有梁惠姚的两个贴身丫鬟丁香和海桐,就连门也是大开的。
他先说了一些瞳儿交代他转告的关心的话,又说了一下瞳儿为她准备了一些什么东西,还问她在这漠北苦寒之地还有没有什么缺的,让她千万不要客气,并且表达了歉意,自己军务缠身以至于这么久才能来问候她。
原以为就只是普通的叙叙家常,谁知两人谈到最后,秋遇安却从怀内摸出了一个香囊,郑重地双手递给了梁惠姚。
随后,他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道:“这是…方家大少爷最后给你的…你…他说此生无缘,只盼你能够平安喜乐……”
说罢,也不敢再看梁惠姚的神情,只带着费白匆匆站起。
梁惠姚疑惑地一打开香囊,瞬间就面色大变,秋遇安哪敢再多留,忙不迭地赶紧溜了。
原本大过年应该开开心心的,可是梁惠姚看到那颗褪了色的珠花,一下眼泪就如泉水般涌了出来。
听说方家覆灭后她结结实实地哭了好几场,好不容易才走了出来,这下那些情绪又突然都涌了上来。
她一直以为自己曾经对方少锋是一厢情愿,没想到对方对自己也是如此的情深意重。
这颗掉了珠子的珠花她再没戴过,也不知给她放到哪里去了,可是那颗掉下来的珠子,却被像宝贝一样给曾经的心上人收着。
如今他去了,还记得要物归原主,还为自己带来了祝福。
这世道…当真是可笑至极!
他们两个因为那样的理由无法在一起却无能为力,明明是一对有情人啊!
梁惠姚不禁抬起头望着屋顶,在心里问道,老天,你就忍心这么对我吗?
丁香和海桐在后头看着自家姑娘又笑又哭的,也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劝慰,又怕贸然上前扰了主子思绪,便只敢在边上干瞪眼的着急。
也不知这样伏在桌上哭了多久,哭累了,她便睡了过去。
等到再醒来时,天还是那样浓厚的黑色,好像永远也化不开似的,两个丫鬟已经不在房内了,只是她身上多了一张保暖的狐皮大氅。
梁惠姚又拿过那个香囊和那粒珠花,端详了许久,低低叹道:“你我今生,缘尽如此,罢了!都罢了!”
说着,摇了摇头,耳坠冰冰凉凉地打在脸上的感觉让她一下清醒了不少。
方家造反谋逆的事她也是知道的,她不知道方家是不是被冤枉的,只知道朝中武将几乎被横扫一空,连带不少文官也是家破人亡,甚至自家都心有余悸。
可是这在漫漫历史长河中也算不了什么吧,她并没有特别去为方家惋惜些什么,倒是真的私心里惋惜方少锋这个温润的少年。
她用力捏紧了那香囊和珠花,眼里是跳动着的火焰。
望着那盆似乎无忧无虑的火烛,她突然就有冲动将手里的珠子扔进火里烧个一干二净!
可是举起来的手却怎么都使不上力。
确实…都过去了,确实…不会再有什么心动的感觉了,但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难道自己要把这最后一点念想也这样亲手毁去吗?
不知道手在空中举了多久,最终她只是抖了抖,又无力地垂了下来,终究是下不去手将那最后的一点纪念化作虚无。
这样也好吧,方家的一切都没了,物是人非,他最后将这东西藏在身上,还托人带出来,那一定…也是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东西吧……
梁惠姚呆呆地看着那盆炭火,随后闭上了眼睛,将手里的香囊紧紧握在了胸口。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眼角又落下了一滴泪,不过这一次,从头到尾也就只有那一滴泪。
德正十八年,京城这一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
人都道春寒料峭,又是化雪的时节,应该特别冷才是,但这年立春刚过,立马就是一副春暖花开的景象。
方将军一族的灭亡,已经没什么人在谈论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舆论扭转了,只要一谈论,必然都是此贼通敌叛国,杀之而后快,陛下为国除害当真是一世明君。
这才过了多久,这些百姓就忘了当年自己是如何为方将军歌功颂德的,也忘了去年方将军回来时自己是如何在城门口夹道欢迎欢呼雀跃的。
这才过了多久,就恨不得把他说成个无恶不作的奸猾小人。
跟着出宫来的芍药知道秋曦瞳不爱听这些东西,当即就要扶着她离开。
秋曦瞳厌恶地看了一眼那些个百姓,转头往反方向城郊那边走去,想去城郊湖上泛舟,欣赏一下早春的风景。
当下的这些个愚民怎么评价方将军她不关心,她只知道在后世的评价中他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那就够了,历史这条河一定能洗净他的冤屈的。
谁知刚走到城郊,就被几个看着不怀好意的人给拦了下来。
为首的那个小胡子笑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着秋曦瞳,不怀好意地道:“小妞儿长得还挺好看的嘛,刚才怎么在那店铺门口那么凶狠地瞪哥儿几个啊,知不知道哥儿几个什么来头?”
这样一近看,才发现眼前这一身浅蓝的秋曦瞳长得有多美。
如今褪去了女童时的青涩,正缓缓显露出少女的身姿。
那几人一时看得都懵了,哈喇子都快流到地上去了。
“姑娘。”芍药上前一步,把秋曦瞳拦在身后,不让对方再觊觎秋曦瞳的美色。
而小胡子却只是戏谑道:“这小丫头也长得很好看嘛,怎么样啊,要不要跟我钱大爷回去做我十三姨太啊,钱大爷保证不亏待了你。”
说罢,一群人哈哈大笑了起来,芍药登时气了个脸红脖子粗。
她也是娇生惯养的大丫鬟,去给五六品的官员们做正房都绰绰有余,何曾被如此欺侮过,当下眼圈就红了。
“芍药,下手轻点,别打死了就成。”秋曦瞳低声吩咐道。
这几个无赖不仅出言侮辱方将军,还调戏芍药,今日不教训教训他们自己这秋曦瞳三个字倒过来写!
芍药正要上前教训这些泼皮无赖的时候,突然一个淡青色的身影挡在了面前,嘴里喊道:“欺负两个姑娘家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冲着我来!”
定睛一看,正是巡按御史的唯一嫡子,名列京城四公子之一的苏彻。
他一脸正义凛然的样子拦在了秋曦瞳和芍药面前,边上站着的,也是一脸严肃的伍清柏。
“三公主不必担心,在下一定会保护好您的!”苏彻小声却坚定地道。
那小胡子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你奶奶个腿,你个小白脸又是个什么玩意儿?敢在你爷爷头上动土?兄弟们,上!”
说着,后头几个人就朝前冲了过来。
苏彻和伍清柏都不会武功,拦在秋曦瞳前头的苏彻很快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整个人跌倒在地。
正当那人还要补上一脚的时候,芍药及时冲上前来一个扫堂腿把那人掀翻在了地上。
“我手下已经去报官了!马上京兆尹就来捉拿你们这些酒囊饭袋!京城渣滓!”苏彻喊着,又从地上爬了起来。
也顾不得自己一边的脸是肿的,就那样牢牢地把秋曦瞳护在身后。
这些地痞流氓的三流功夫打手无缚鸡之力的一般居民还可以,遇上芍药这样的练家子哪里是对手,芍药可是从小跟御前侍卫一起训练长大的。
她们这种丫鬟从挑选到训练都是十分严格的,甚至比一般侍卫还要严格,为的就是好保护宫中女眷,如今打几个三流子还真算是大材小用了。
那几人见占不到便宜,苏彻又说自己已经报了官,只得赶紧开溜,自称钱大爷的那人鼻子还在流血,走之前嘴里还要喊着:“今天不过是爷爷我还有事先放过你,下次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呸!真不要脸!”芍药对着他们离去的方向骂了一句,随后回过身来道:“三公主殿下,您没事吧?有没有受惊?”
秋曦瞳摇摇头,十分抱歉地看着苏彻的脸道:“我没事,就是苏公子的脸…唉,这可怎么是好,得快些到医馆找大夫看看。”
“奴婢这里有些金疮药,要不先给苏公子涂一些对付一下?”芍药忙不迭地道,递过来一个小盒子。
秋曦瞳接过来后看着苏彻的伤势,开始为他细细地上起了药。
原本脸颊还火辣辣地疼,此刻苏彻也忽然不觉得疼了。
看着秋曦瞳关切的眸子近在咫尺,甚至能看到阳光下她睫毛洒在脸上的阴影,为她受这一拳算什么,不仅不疼,还有些飘飘然呢。
这上好的金疮药一涂好,脸上的肿马上就消下去不少,也不再有那种火辣辣的感觉了,他笑道:“这么好的药给我这么轻的伤用了真是有些大材小用,多谢三公主殿下关心。”
说着,作了一揖。
秋曦瞳抱歉地笑笑,道:“我该感谢苏公子舍身为我才是,怎反倒叫你来谢我,刚才苏公子仗义出手,我会一直铭记在心,之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还请一定要开口。”
伍清柏不愧为苏彻知交好友,看着苏彻盯着秋曦瞳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便道:“我跟苏公子此次外出是为了在城郊泛舟散心,听说那边有一块桃花开得不错。不知三公主殿下可愿纡尊降贵一同前往?苏公子这伤也不打紧,别扰了咱们大家的兴致才是。”
苏彻满怀感激地看了伍清柏一眼,伍清柏不动声色,偷偷给苏彻比了个“三”的手势,意思是之后要请他喝三十文钱的酒。
这点小动作自然没被秋曦瞳瞧见,她本身也很想散散心,看看桃花,便点头应道:“好啊,宫里的桃花我看着腻歪,来来回回都是那些,匠气十足。我还不知道这城郊还有好看的桃花呢,原本我只是想光泛舟罢了。”
一拍即合,一群人一边说笑,一边往湖边走去。
若不是苏彻的脸还肿着,刚才那场风波似乎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