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半夜，徐老爷都还没去徐然屋里找她算账。
这个夜很静，静得连草丛中的虫鸣声都显得特别刺耳。
徐然一点都不惶恐，只面无表情地坐在桌边。
她的丫鬟铃兰却是惴惴不安，在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有时还伸出脑袋去院子里张望一番。
徐然可不信父亲能就这样放过她了，只面如止水地坐在桌边等着，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等到了快子时的时候，门口的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道：“大小姐，老爷和夫人带着好多人来了！老爷的脸色不太好呢！”
“我知道了。”徐然一身素服，披散着头发，马上跪在了门口。
她的腰杆挺得直直的，脸上一丝害怕也无，仿佛是等了很久的暴风雨终于降下来了一样。
整个院子被照得灯火通明，在火光下，徐然的一张小脸儿更显苍白，让人只看一眼，便生了几分怜悯。
“你这个不孝女！”徐老爷见到徐然，就毫不客气地一巴掌甩到了徐然脸上。
顿时，一个鲜红的五掌印就出现在了徐然脸上。
“刘姨娘再怎么着也是你的长辈！你可知你今天打死的还是两条人命？刘姨娘肚子里已经怀了你父亲我的孩子！那…那可是你的亲弟弟啊！”徐老爷怒吼道。
徐夫人急忙上前跪在徐然旁边，搂着徐然道：“老爷！您要怪，就怪妾身吧，是妾身没拦住然儿，这才酿下大错！”
“真是慈母多败儿！”徐老爷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她道，“一个所有人都在场的宴会…一个公主殿下亲临的宴会…都被你们两个败家的给搞砸了！”
徐夫人不接话了，只捧着徐然的脸一个劲儿地流泪。
徐然的脸上也满是泪痕，但她的表情却一点不松懈，依然是那样的倔强。
“父亲，”徐然冷静地开口道，她目光直直地射向徐老爷，好像还带了仇恨般。
这眼神让徐老爷居然有些发悚，这是自己的女儿会露出来的神情？这个女儿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陌生了？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徐家和母亲。”徐然继续道，声音无比的沉着，身侧微微颤抖的双手却出卖了她的内心。
随后，她拍了拍徐夫人的手，示意她放心，然后对着徐老爷磕了个头，平静地道：“刘姨娘不过一介姨娘，律法规定，姨娘犯了错，主母和嫡女都是有权责罚的，是她自己身子熬不过去五十个板子罢了。”
听了这话，徐老爷正要发作，徐然提高了声音，打断了他道：“咱们徐家也算清贵一员，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进宴会就已经十分不妥了，更别说还敢给三公主殿下吃根本不新鲜的点心，三公主殿下的身体状况您也是知道的，要是一个不小心她真的出了什么事，咱们整个徐家都要陪葬！”
“你还敢把事情赖到三公主头上——”徐老爷依然是怒不可遏地吼道。
徐然看着这样发怒的父亲，突然冷笑了两声，随后道：“父亲，您问问您自己，您是为了刘姨娘的死而生气，还是为了得罪三公主而生气？”
她还是十分了解自己的父亲的，徐老爷把权利和财富看得比什么都重。
徐夫人对他情深义重，而她不同，这些年她看得真切，她心里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果然，徐老爷被她问得愣住了。
徐然又道：“她不过一介姨娘，死了不就死了，既然她当初选择了委身给人做小，从此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有何不可？”
这话倒是没错，主母和嫡女都能处置犯了错的姨娘，特别是没有孩子的姨娘，轻则闭门思过，重则赶出家门。
有些有钱人家甚至把自家小妾当成礼物一般到处送礼，当成笼络人心，讨好上级的工具。
“是，我承认，我是早就看刘姨娘不顺眼了，这才逮住一个机会狠狠地教训了她一顿，但是我发誓，我绝对没有存着要了她的命的心思。”徐然竖起三根手指，冲着天上道。
然后她又把手放下来，继续定定地看着她的父亲道：“可是原因，父亲您心里不清楚吗？自从刘姨娘进门后，这个家里主母的地位一落千丈，要不是母亲有两个嫡子傍身，现在指不定下场有多惨！府里的下人又最会见风使舵，他们当面喊一声刘姨娘，背后喊一句二夫人，您当我和母亲不知道吗？”
周围的很多下人都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为了讨刘姨娘的欢心，他们确实私底下都管刘姨娘叫二夫人的。
原本以为夫人和嫡小姐不知道，没想到她们心里门儿清着呢，只是不说破罢了。
徐老爷也沉静了下来，徐然说的不假，光是他都好几次听见下人管刘姨娘叫二夫人。
但后宅的事情他从来不往心里去，也就没在意。
“母亲隐忍不发，那个女人就变本加厉，而每一次，您都选择站在那个女人那边，要是母亲真的这么容不得人，院子后头的那五个姨娘能活到今日？能生下这么多庶子庶女？那些庶子庶女能活到今日？”徐然指着后院的方向道。
徐老爷后院有五个姨娘，皆有生养。
徐夫人平日将他们束缚得很好，他们决计不会往徐老爷跟前凑，嫡庶双方这么多年了也相安无事。
这回轮到徐老爷心虚了。
他只想着怎么哄那个年轻娇嫩的美人儿开心，却完全忽略了自己的发妻。
此时看着跪在一旁的徐夫人，这才发现徐夫人这些日子以来瘦了不少，脸颊也有些下垂，真是岁月催人老呵！
“上次她挑事儿，还把母亲身边的紫鸢打了五十板子，紫鸢命大没死，但也落得了终身残疾，只能靠人服侍着度日，您知道了后也只淡淡道了句‘不过一个下人’，紫鸢那可是打小就跟母亲，母亲看着长大的啊，她娘还是母亲的陪嫁丫头，母亲都给她相好了铺子里面的一个管事，就等着出嫁了，结果活生生的被刘姨娘断了生路。”徐然的眼泪像停不下来一样，就那样直直地从眼眶里落下来。
她哽咽了几声，继续道：“现在这句话我现在原封不动地还给您，刘丽华，不过一个下人，死不足惜。”
徐老爷看着这样的徐然，心情十分复杂，愧疚的感觉一下子涌到了心头，一开始的怒气竟然逐渐消散了。
徐然说得对，他沉迷于刘姨娘的美色无法自拔，确实对正室夫人和嫡小姐是很大的伤害。
端看原本的夫人是保养得那样好，现在却已颇显老态就知道，徐夫人这些日子过得并不舒畅。
“刘姨娘肚子里的孩子都还没成形，谁知道生不生得出来，生出来了也未必会是男子，是男子也未必会有出息，这里头的变数实在太多太多了。父亲，大哥马上就要参加科考，先生都对他赞叹有加，他又是您的嫡长子，这才是您应该寄予希望的好孩子啊！”徐然又道，顾不得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讲这些话是多么不合适，只想着一吐为快。
“弟弟也是，过几年就会请先生给他开蒙，继承了父亲聪明才智的他们，才是咱们徐家光宗耀祖的希望！您何时听过靠一个庶子光耀门楣，是全家人的骄傲的？说出去真是笑掉大牙，更何况，后院不就有好几个庶弟呢？”
徐然字字恳切，听得徐老爷心下的不忍又多了些。
徐夫人的长子徐淼聪明好学，人也成熟稳重。
徐老爷一向对这个嫡长子放心得很，若是徐淼回来发现母亲在府里的地位大不如前，想来也会对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心生怨怼。
父子俩离了心那可如何是好，以后他还指望着徐淼给他养老呢。
“老爷，然儿说的句句在理，若是您被人弹劾宠妾灭妻，皇上震怒，那才是妾身最不想看到的。”徐夫人适当地开口道，一如既往地将徐家的利益放在首位。
皇上和皇后是少年夫妻，两人经历过许多的风风雨雨，所以皇后即使没有孩子傍身，那中宫的地位也是牢固得很。
皇上十分敬重她，甚至许多朝堂上的事情都会找她商量。
也因为如此，皇上最是痛恨宠妾灭妻的人。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要是被皇上知道了，徐老爷这官怕是也要当到头了。
“老爷，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便让他发生了罢，”徐夫人又道，“左不过不小心打死了一个姨娘，也是刘姨娘福薄，没法再在老爷跟前侍候了，这大户人家死了的姨娘多了去了，咱们向三公主殿下和皇后娘娘赔个罪，就翻篇吧。”
徐老爷这会儿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看到他的妻女都跪在地上，挂着泪珠，徐然的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着，他的心里还挺不是滋味儿的。
“只怕是我们想翻篇，人家没那么容易绕过我们啊……”徐老爷的声音软了下来。
三公主即使不是亲生的，但那也是皇后名下的嫡公主，岂是那么好欺负的？
要说徐然没有半点报复那天首饰店冲突的心思，他是说什么也不信的。
但徐夫人说得对，事情已经发生了，他现在只能想办法把这事儿圆成一个普通的内院责罚事件，再等时间够长了，大家也就不再谈论这事儿了。
“夫人也早点休息吧，至于大小姐——”沉默了一会儿，徐老爷最后还是上前来，扶起了徐夫人，“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院门。”
他握了握徐夫人的手，便转身走了，下人们也很识趣地退了出去，生怕被追究谁唤过刘姨娘一句二夫人，屋子里很快便只剩下徐然母女二人相对静坐。
“然儿，你跟娘说实话，那一出闹剧是怎么回事？”徐夫人的声音不大，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徐然又一次跪了下来，磕了个头后道：“娘，实不相瞒，我那天的确是故意想要除掉刘丽华再让高高在上的三公主心里膈应膈应的。”
徐夫人沉默不语，只静静看着她。
徐然抬头看了一眼母亲，踌躇了半天，终是交待了实话道：“给三公主下帖子的那天，我便想到了这个计划，然后我找了两个小丫头故意在刘丽华爱去的地方讨论三公主要来，她们俩很想在三公主面前露脸的事儿，毕竟要是得了三公主的青眼，身份可就不一般了，说不定能到宫里去当差呢。我又让她们提到三公主最喜欢吃桂花糕，还一定要用早晨新鲜的露水做，刘丽华这个蠢货听了后便急急忙忙地去找桂花，这都四月了，只能找着去年秋天的桂花了，一大早便用露水做好的桂花糕，放到午后，当然…也不新鲜了……”
“你还有什么没交代的？”徐夫人听完后也不做评论，只是这样问道。
徐然死死咬着嘴唇，身侧的双手也将拳头握得紧紧的。
过了许久，她才道：“我…我悄悄在木板上装了倒刺还淬了毒，打不死她毒也毒死她，最次也是让她掉层皮，这辈子再也下不来床。”
徐然的眼睛通红，瞪着地板，不再说话。
良久，徐夫人叹了口气，道：“起来吧。”
徐然这才抬起头，看着母亲，问道：“娘，您不怪我的心思太过恶毒吗？”
徐夫人摇了摇头，道：“唉！你也是为了母亲才出此下策，你既然肯全部都向母亲交待，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听着母亲这样的话，徐然的泪马上涌了上来，盈在眼眶中，堪堪落下。
徐夫人继续道：“我找到了那两个小丫头，发卖出府了，打发出去买毒药的婆子也遣送去了庄子上，木板上的倒刺已经除得干干净净的了，你父亲后面就算反应过来再想查，也查不出什么来了。”
“母亲……”徐然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将她衣服的前襟都打湿了，原来母亲不仅早就知道了她做的这些事情，还帮她善后了。
她拉着母亲的手，泣不成声。
徐夫人摸摸她的头，柔声道：“这件事情本身我不评论对错，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三公主殿下拖进来搅这摊浑水，那可是皇后名下嫡出的公主，上次女儿节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吗？”
徐然低头不语，只紧紧握着拳头。
徐夫人见状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将她的拳头松开了，道：“你刚才在你父亲面前发誓说没存着要刘姨娘命的心思，可真是吓坏母亲了，这誓言要是实现了那可如何是好？”
徐然不屑地撇撇嘴，又吸了两下鼻子，“老天要真这么开眼，刘丽华这个贱人欺负您的时候早就该被劈死了。”
徐夫人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
她拿着手帕给徐然擦了擦脸，又问道：“还有，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易家姑娘呢？跟母亲说说吧。”
她原本以为这不过都是小姑娘之间的小打小闹罢了，谁知上次一下败了徐老爷一年的奉银，气得她当下就打了回来要钱的铃兰一巴掌。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跟徐然对垒的是足不出户的三公主，而三公主是为了帮易梦芊出头。
还有今日的宴会，据说自家女儿故意踩了易家姑娘的裙子，害人家丢了好大的脸。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对易家姑娘就这么大的恶意，自己女儿也不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啊，这其中必定有什么缘由。
徐然咬着牙，眼眶又红了，她愤愤道：“我们都还小的时候，有一次在户部张尚书家里后院玩儿，她说想打弹弓，我就跟她一起打，结果不知道谁打的石子儿飞到了张夫人的房里，打碎了她最喜欢的花瓶，我们都被吓坏了，结果张夫人出来问是谁干的的时候，易梦芊这小蹄子一下就哭着跪到地上说什么‘徐妹妹不是故意的’，还说都是她的错，是她这个做姐姐的没看好我，最后是母亲您赔了张夫人的花瓶，还罚了我。”
“什么…那件事…不是你……？”徐然的话唤起了徐夫人久远的记忆。
她按着眉心，仔细回忆着，张尚书官职比徐老爷大，当时她赔了好久的笑脸，这事儿才算完，没想到那么小的徐然居然能记得。
徐然摇了摇头，道：“我真的不知道是谁砸坏了花瓶，我们俩都朝那个方向射了石子儿，可是她那么小，就会先斩后奏这一招，把错都推在我身上，我怎能不气愤！只可惜我那时年纪小，嘴又笨，这才吃了个闷亏！大家都以为她是个温婉内敛的大家闺秀，才怪呢！也就只有我才算看过她的真面目！这些年她年纪大了，我就再也没见过她除了唯唯诺诺以外的形象了，看着她那副矫揉造作的模样我就想吐！”
徐夫人叹了口气，叹道：“你父亲官职比她父亲大，你开心便罢吧，只不过，切记不要再去招惹三公主了，娘不想看着徐家和你都往火坑里跳。”
徐然知道自己母亲说得在理，便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