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夜里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小雨后,暑气一时消去了大半。
整个普宁难得清爽起来。
正是毕业班开学日,高三学生一路嬉闹着往学校赶,同学间互相聊着假期的见闻,别有一番生趣。
与路上的热闹不同,普宁二中的校内超市里,人烟寥寥,入口处五六个收银台只有一个阿姨在守着。
此时阿姨半举着扫描器,撇着嘴,心情很是不悦地看了眼面前一堆四散的硬币。
在她面前,一个目测一米八往上的男生跟一个短发女生正面面相觑。空气静得几乎凝结。
大概一分钟前,夏晚清受好朋友周小薇之托,帮她送牛奶给眼前这个男生,因为是他帮周小薇从差不多两米高的货架顶上拿下一整箱牛奶。
夏晚清从超市一角追过来时,男生正站在收银台前,低着头在校服裤兜里翻找着什么东西。
察觉到有人,他往边上让了点,手从右边裤兜转移到左边裤兜。
“你先付。”
是很好听的声音。低沉,却不沉闷,温柔又富有磁性。
夏晚清不由得侧目打量他一眼。
男生的下颌的线条流畅而带有坚毅感,再往上,阳光从斜侧投射过来,挺拔的鼻梁一侧落下点点阴影,眉骨坚硬,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漂亮少年。
然而神情间透露着一种不太好形容的疏离感,难免让人望而却步。
像雨后初晨的阳光,明明是亮晃晃地照在人身上,就是感觉不到温暖。甚至因为隔得近,她莫名感觉到一阵凉意。
“买东西不带卡……”
收银的阿姨斜睨他一眼,在键盘上啪嗒啪嗒按几下,取消了刚才扫进去的信息。
“同学……”
夏晚清扫了眼收银台上还冒着凉气的两罐可乐,想着毕竟他帮了周小薇,于是拿出自己的校园卡:“我帮你刷了吧?”
听见她这话时,少年已经从裤兜里掏出一把一块钱的硬币放在收银台。尽管已经尽量拢成一堆不让硬币乱跑,还是难免弄出了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
叮叮当当,清脆响亮。
夏晚清大概看了一眼,那一堆硬币新旧不一,有的可能比她年纪还大。
她只在小时候那种街角巷尾的小卖部里见过这么多硬币。而在她小时候,还有个跟硬币有关的很火的形容词,叫“穷得叮当响。”
像是想到了什么,出于礼貌,她收回目光不再看那堆硬币。
阿姨都不用想,一把接过了夏晚清手里的卡,滴滴两声,刷卡成功,然后一个冰冷的机器合成女声说到:“您本次消费十八元。”
十八块,两罐可乐十二,一盒牛奶六块。
阿姨动作之快让人惊叹,男生都伸手欲拦,为时已晚。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抬头望向夏晚清。
夏晚清身上也穿着二中万年没改版的蓝白相间的校服,和他不同的是,夏晚清身上的校服明显要新得多。
刚到肩窝的短发利落地别在耳后,露出她姣好的面容。门从门口窜进来的风吹乱了她的刘海,恍惚一眼,他瞥见她左边眼尾的那颗不太明显的痣。
真特别。
像是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不留神掉落的星星。
摆在收银台上的一把硬币无人问津,像是不甘被忽略,其中一枚顺着坡度滑向取货区,叮叮地响了一路,划破了短暂的静谧。
滚动的硬币最后被一个宽大的手掌按住。少年本想收起硬币,落在夏晚清眼里,却成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窘迫。
她想,或许她不该提出要帮他刷卡的。无论出于什么原因。
然而少年却笑了起来,薄唇轻启,说:“谢谢。”
他看着夏晚清,想着是从硬币里数十八块还给她,还是问个姓名班级之后再把钱给她送过去,
不像时下流行的单眼皮帅哥,他偏圆的眼眶囊着漆黑明亮的眼珠,看起来真诚又无辜。
纤长的睫毛因为俯视夏晚清垂了下来,眨眼瞬间,好像能在别人心里掀起轩然大波。
于是她心里一颤,无端生起了一阵愧疚感。
“你刚刚帮我朋友从货架高处拿东西,我是替她来谢谢你的。”
夏晚清及时收回跑远的思绪,顺势把牛奶推到他面前:“她让我给你的。”
“清清!”
两个人各怀心思,被周小薇猝不及防的一声喊给打断了。
周小薇停在夏晚清身后,递过来一张校园卡:“我刚刚在货架那边发现的,应该是你帮我拿牛奶的时候不小心掉的。”
夏晚清瞥了一眼,卡片上的头像正是眼前的男生,头像边上印着他的信息:2014届1班盛阳。
***
下午三点,高三年级的开学典礼已经进行了一个小时,天气早已不复早些时候的舒适。
容纳了两三千人的操场仿若一个露天大蒸笼,热浪从远处袭来时扭曲了人视野里的物象,活像是到了世界末日。
“当然——”
台上年级部主任陡然加重语气,话锋突转,眼神锁定在正对着舞台的某一队列的后方。
“我草老曹是在看咱俩吗?”
一班尾巴上,肖烨小心翼翼地朝同排的盛阳靠近了点。
“我们没吵没闹没乱跑啊!”
盛阳本来一直盯着看台遮阳棚上的两只鸟看,闻言目光下移,只见曹主任单手背在身后,躬着身,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不知道。”
懒洋洋一声回复。
他再抬眼,遮阳棚上嬉闹的鸟已经没了踪影。
没什么可打发时间的,他无意识地把手插进裤兜,才发现兜里还装着超市里,夏晚清给他的那盒牛奶。
身上衣服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牛奶盒身却依旧冰凉,贴着他的手,存在感不容忽视。而他裤兜里,少了十二枚硬币,是夏晚清拿走的,说是抵了可乐的钱。
他其实是想拿硬币先抵在阿姨那里,之后再拿现金或肖烨的卡去换的,但是没想到会突然出现一个女生,不仅帮他刷了卡,还拿走了他一直没舍得用的硬币。
说是不舍得,夏晚清说要拿的时候,他说不出一个“不”字……
曹主任话音未断:“……所谓‘人有失足,马有失蹄’,我们尖子班啊,在上学期期末统考中,有一位本来有希望进市前三的同学,考试的时候严重失误!对于这种行为,希望这位同学以及其任课老师都要切实认真地反省……”
有一部分学生隐约知道老师这番话意有所指,纷纷朝同一个方向望去。
人群中一阵骚动,三俩人交头接耳地交流着关于那位“严重失误”的学霸的信息。
“是一班那个吗?”
人群边缘复读班队伍里,夏晚清听见边上有人不知道在问谁。
另一个声音答到:“是吧,你看台上坐的那个学生代表都换了,以前哪一次不是他呀!”
“这年头学霸真是一个比一个会玩儿!状元来复读,尖子生考倒数,敢情都把高考当游戏呢!就喜欢随便考考气死我们这些学渣呗!”有人气愤道。
“啧啧,一下子倒数,他们张老师不得气死!”
他们口中的“复读状元”夏晚清在队伍中安静站着,没有因为自己被带入话题中而神色有变。
稍微关注历年高考的人都知道,南川市去年的高考理科状元叫夏晚清,但知道她不仅没去清大还来复读了的人就没多少了。
她现在所在的复读班的同学算是例外。
“张太岁来了!”
讨论正激烈,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发出一声压低音量的惊呼。
张华是年级部副主任,以“张太岁”的名号闻名于几乎整个普宁教育圈,其严厉程度可想而知。
刚刚还忍不住好奇心的同学一个个比猴还机灵地缩回头,乖乖站好。
夏晚清身后,周小薇轻轻推了她一下,她稍一转身,望向停在自己身侧的人。
发福不算严重的中年男人穿着印有“2013高考加油”字样的文化衫,见了夏晚清笑得十分慈祥。
“你是夏晚清吧?”
夏晚清疑惑地点点头:“老师好。”
张华很是满意夏晚清温温柔柔有礼貌的样子,语气越发柔和:“我是一班的班主任张华张老师,你们毛老师在后边,你跟我来我们找你商量个事儿。”
她往后看了一眼,果真看见毛光耀站在跑道内圈朝她招手,于是应声:“好。”
夏晚清跟着张华往操场边上走去,越远离人群,空气越显得不那么压抑。
路过队伍最后一个同学的时候,夏晚清长舒了一口气。
察觉到夏晚清的举动,张老师慢了半步等她跟上,安慰到:“一点小事儿,别紧张。”
他以为夏晚清是被自己吓的。
夏晚清倒也没解释,顺从地跟了上去,在离毛老师没两步的地方向他问了声好。
三人在操场边上围成个小圈,没人听得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舞台上,话筒已经传到学生代表手里。
在全校师生的瞩目下,第一次以学生代表的身份站上台发言的男生丝毫不露怯,身量挺直,口齿清晰,一时风光无限。
人们似乎暂时忘记了台下那位,刚刚还被过度关注的学霸。
张华和毛光耀都忍不住抬眼望去。只一眼,又默默挪开了视线,停留在一班队伍后,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惋惜。
“从来都是第一名,这回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听见张老师的叹惋,夏晚清不由得想起刚才大家口中,那个考了倒数的尖子班学霸。
大家似乎都对那个人抱有很大的期待和信心,谈论间也少有不怀好意的落井下石,倒是表现出更多的震惊。
夏晚清心里生出了有几分好奇。
“你看……”张老师好像窥见了夏晚清的心思一样,抬手指向一班队伍最后面的盛阳,示意她也看一眼,“站在台上的,原先一直是他。”
一句话,既包含了他对盛阳的喜爱和期待,又包含了同等程度的失落。
这样复杂又真切的情绪,夏晚清不是第一次感受到。
上半年高考后去学校拿录取通知书那天,南川市市一中的校长听说她不去清大,急得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连连问她为什么。
虽然这么问,但夏晚清知道校长要的不是一个原因,而是一个改变主意去清大的回复。
但是她给不出这样一个答复。她在给市一中带来荣誉和名声的同一天,又给市一中几乎每一位老师带来了沉重的失望。
一阵热风刮过,夏晚清从回忆里抽身,望向张老师抬手的方向。
晴朗的夏日,天空碧蓝如洗。
绿茵茵的足球场上,一个挺拔的身影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短袖和侧边带两条白杠蓝色校服长裤,在人群边缘站得笔直。
夏晚清其实并不明确张老师指的是那一片人中的哪一个,但直觉告诉她,她看见的那个人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有的人被宽大的校服罩着,像是被某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恐怖刑具裹挟一样,死气沉沉。
但夏晚清眼里的那个少年仿佛着了一身蓝白相间的轻薄羽翼,在人群中收敛了飞翔的恣肆,却掩不住一身的青春朝气,和独属于少年人的骄傲与坦然。
许是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少年在夏晚清没来得及回头之前向这边看过来。目光短暂交汇的瞬间,夏晚清眸光一闪。
是他。
那个在超市帮她和周小薇拿东西的男生。
不知道他看不看的见,夏晚清朝他笑了笑,然后回过头来。
“一表人才吧!”
张老师骄傲地扬起下巴,不像是老师在跟一个学生介绍另一个学生,倒像是一个颇有经验的媒婆在给姑娘说媒。
“毛老师,您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夏晚清在两个老师相视一笑后问。既不会显得没礼貌,又适时提醒了老师。
毛光耀大笑一声:“啊有,是有事儿,被你们张老师搞得差点忘了正事儿……”
***
半天没听见盛阳出声,肖烨和前排陈清源的聊天中抽出身来,顺着盛阳的视线看向远处的夏晚清。
“那谁呀?”
盛阳没有回答他,反而问到:“那边是毛老师带的复读班吗?”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盛阳只能看见夏晚清清瘦的背影,和她回应老师时点头的动作。
至于他们在说些什么,实在听不清。连她刚才是不是冲他笑了,他都不是很确定。
“是吧,我刚听陈清源说今年咱们学校就开了一个补习班,毛老师带,以后都不办了。”
肖烨说着,不知道从谁手里拿来一本习题集卷成筒怼到自己耳朵上,对准夏晚清那边,嬉笑着推了盛阳一把。
“我帮你听听他们在讲什么。”
没了张老师的监督,陈清源放心大胆地转过身来跟肖烨打闹,争抢着那个习题集卷成的简陋听筒。
本来盛阳还觉得能隐约听见点什么,这下两人一吵,彻底什么都听不清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隐约觉得他们谈论的问题多多少少跟他有关。
尤其在张老师发现自己班级秩序变得混乱,匆忙结束话题,眉头紧皱着朝盛阳这边走过来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肖烨和陈清源反应特别快,瞥见了一点风吹草动就立马归位站好。
那本不知道从谁那里拿来的习题集因为来不及归还被扔在地上,书脊靠着盛阳的脚背,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最后固定在了某一页。
盛阳弯腰去捡,起身时班主任张华已经走到他跟前,看他的眼神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