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约片刻,收贺礼的托盘上已经盛得满满了,公公不得不再换了个托盘。
新妃徐婕妤所赠之物也是长命锁,寻常至极。不过她当初进宫时,我因着身孕无法见她,今日是她第一次见到我,遂在送过了贺礼后起身朝我跪下参拜,权当是全了觐见之礼。
我看她这般,便之她是极周全谨慎的人,不肯让人捏了错处。我忙命宫女搀扶她起身,笑说着“婕妤的规矩很好,不愧是徐家的女儿……”
徐婕妤盈盈趋身上前,抬头笑着回我的话道:“这都是嫔妾本分……”
她原本离我较远,此时上前来,我才得以清晰地看见她的面貌。
我只记得当年,我第一次见到徐如姬的时候,我惊叹世上怎会有这般美貌的女子……今日,我见到了她的嫡亲妹妹,我是又一次地惊叹了。
这位徐婕妤,实在是如宫中传闻一般,艳冠六宫。
那是一张与芳娣很相似的容颜,却又大不相似——她的美,并非芳娣那样的妩媚,而是一种清丽脱俗之感。徐如姬在世时,最喜好每日梳妆,所用的胭脂、眉黛都是艳丽的颜色,眼线常常会勾画至发髻,一双凤目便凌厉地飞起,妩媚之色顿显。
然而眼前的婕妤徐令姬,她并不用喜好繁复的发髻,也不喜浓厚的胭脂,只在两颊唇瓣稍稍晕开粉黛。发髻上的簪子多用翠玉、白玉,而不是墨玉等稀罕之物。
我心里暗暗揣度着,想她应是没有其长姊那样跋扈的毛病了。她们虽是一母同胞,性情却完全不同,眼前这一位规规矩矩、平易近人,哪里有徐如姬的一点点高傲呢。
只看她在满月礼上给我补了觐见大礼就知……这一月以来,我在月中不能侍寝,司徒静仪亦有孕,没了我们,她是宫里独宠的一份。可就算如此,她也不曾恃宠而骄地怠慢规矩。
夏侯明很是爱重她,看她上前和我见礼,便笑着与她闲话几句。
忆芙趁着皇帝与徐婕妤说话,偷闲朝我低语了几句,道:“看婕妤娘娘这般,怕是这宫里又要出一位芳娣了……她是那样的绝色之人……”
忆芙说得不错,哪个男人不喜好美色呢?就算徐令姬别无所长,只靠着容颜这一点,也足够令她扶摇直上。忆芙这话是担忧,担忧我姿色平庸被人压过去了。
不过夏侯明这人……他性子古怪,可不似寻常男人那样好对付。我想一想便笑了。
徐婕妤退下之后,掌礼公公捧盘跪在了娴婕妤面前。
我也多日未见娴婕妤了。她现在还未显怀,一袭桃红刻丝并蒂莲彩锦,灵蛇髻上插着攒梅衔玛瑙珠子的步摇,正是她素日里喜欢的饰物。细细打量,我只觉着她的样子并无太大的改变,仿若还是以往那个一身荣华的宠妃,顶着一个至尊无上的“司徒氏”的出身。
她现在有孕,又被皇上赦了罪,余等的嫔妃们虽不屑她是罪臣之女,此时也不敢当面嘲弄她。她盈盈地由宫女扶着起身,手上捧了一只白玉雕刻的寿桃放入托盘之中,笑说:“宁妃娘娘的金童是个巧玩意儿,嫔妾也锦上添花,聊表寸心了!”
那只寿桃是由整块和田白玉雕琢,分量足有巴掌大小,做工又极精致,嫔妃们看了都有惊叹之色。我不料到是这样的重礼,忙朝她道谢:“娴婕妤太客气了!三皇子刚满一月,这样的贵重之物本宫还怕他担不起。”
古时道家讲究“阴阳调和”、“福寿相衡”,意思就是说一个人命中的福禄是天注定的,若是大富大贵、位高至尊,那很可能就短寿,是因着太重的富贵压了人的寿命。故高门贵胄里的子嗣,尤其是皇室里的孩子,就及其看重这一点。若孩子太小,就不肯给他太多的富贵,怕他短寿。
自然我是不太信鬼神,也不信这些;我瞧着,夏侯明也是不信的。
娴婕妤则笑道:“嫔妾今儿过来,亦是想着沾一沾小皇子的福瑞。”她说着,臻首微低,目色柔婉地从自己小腹上扫过,又对我道:“今日殿内宾客众多,三皇子却不怕生,可见日后是个勇毅之人!嫔妾想着,自己的孩儿能够学得三殿下的一星半点就好了!”
她和皇后等人一样,都是在夸赞我的珺儿,不过她的赞赏比旁人口中的“听话懂事”高明地多,我即使曾与她有怨,此时听了也很受用。便有礼地接话道:“这孩子还小,看不出什么的,只先谢过婕妤吉言了。”
自司徒氏倒了后,赵氏与金氏如日中天,后宫局势也已经大变。那一日我得知司徒静仪被赦罪、晋封,便揣度皇上对她的态度,恐怕是对我一样的心思……
今日看来,司徒静仪与我想得一样!她很是聪慧,亦猜到了皇帝的用心,知晓自己是牵制皇后的绊脚石,这才和善地与我修好。
若在以往,她不给我下绊子我就该烧高香,她怎可能给我送来厚礼,又怎可能如此夸赞我的孩子呢!
既然我和她是一样的人,都是皇后之敌,那我们就应该和睦起来。
“三殿下是天之骄子,天命富贵之人,怎会担不起呢。况且这孩子自小就显出胆大来,日后更是不可限量……”娴婕妤越加盛赞。
她对珺儿夸赞了这一番,上首的夏侯明很是赞同,点头笑着拊掌道:“朕最喜勇毅之人,此子甚得朕心……”
他言语一滞,又侧目看向皇后身旁的大皇子,微微皱了眉头道:“大皇子就太过仁弱了,反而不好。”
皇后忙赔笑道:“璋儿心性纯良,有仁善忠孝的胸襟。古人有云‘以德服人’……”
以德服人,倒是极优秀的品质。历代英明的帝王都有这样的美誉,而儒家礼教里更是讲究“仁善”,要求上位者要“礼贤下士”、“宅心仁厚”。
帝后说话,我并不敢插嘴,只是在心里暗暗地腹诽——皇后这样说,其野心昭然若揭,只可惜她想得差了。她自以为明君的模样,却并不是夏侯明欣赏的样子。她觉着“仁善”才是为君之道,然夏侯明显然是枭雄本色,崇尚勇毅与胆魄。
其实,以皇后的聪慧,她并非想不透其中的道理。只是她太溺爱孩子,看着大皇子就觉得喜欢,即便是不足之处到了母亲眼里也觉得是优点,哪里舍得责骂他不够勇毅呢?大皇子身为男儿却性格柔软,莫不是被她宠溺太过的结果。
她为大皇子辩驳,夏侯明不以为然,目色中有些冷淡地道:“身为夏侯皇室的子孙,胆识才是最要紧的。三皇子才多大,就知道这个道理……”他说着抬手一指大皇子,道:“父皇的教诲,你可听明白了?”
大皇子一贯规规矩矩,听父亲问话,忙上前跪了下来,低头道:“儿臣谨记……”
“谨记?那你说,你日后要怎样谨记?”夏侯明对这样规矩的回答并不满意,眉头更是蹙了起来。
大皇子听着他语气严厉,面上便笼了一层惧怕之色,小声道:“父皇说什么,儿子就一字不差地记着,父皇说的自然是对的,儿子就应该照着做……”
“差矣!”夏侯明蹙眉打断他:“你已经八岁了!你应当有自己的见解,而不是人云亦云,跟在朕身后亦步亦趋!”他说罢有些很铁不成钢的叹息:“朕宁愿你能有胆子说出与朕不同的话,也不愿你这么守规矩。”
皇后看皇帝责骂大皇子,又看大皇子委屈惧怕的模样,满脸都是心疼,频频想要出言维护又不敢。我见大殿气氛凝滞,忙赔笑打趣道:“可见皇上是偏疼皇长子的,爱之深责之切!”
今日夏侯明赞三皇子贬大皇子,我听在耳中已很是发惊,生怕他再说下去会谈及立储……忙就此打住了他。
我出面打圆场,夏侯明看我一眼,这才收敛了不悦之色。他挥手令大皇子退下,道:“今日是珺儿的满月礼,朕便不苛责你了……”
***
众人的贺礼很快就赠完。
之后是赐宴了。珺儿是妃妾之子,不如嫡子矜贵,赐宴也并非是真正的大宴,众人就略略用一些,走个过场而已。
如此这般,满月礼到了晌午便结束了。夏侯明政事繁忙,和我闲话了几句就离去;皇后亦不想久留。
这二人走后,其余的妃妾们都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我吩咐内务府的宫人们将一应摆设都撤换掉。乳母张氏抱了珺儿过来,笑着道:“小殿下真如婕妤所言,是个不怕生的。这么一整天闹腾下来,竟然不哭……今日的满月礼,皇上还极夸赞殿下呢……”
我淡淡笑道:“珺儿也累了,你抱他下去吧。”说罢又特意看了张氏一眼,缓缓地道:“本宫知道你是盼着三皇子好……不过,三皇子终究是庶子,大皇子才是嫡长,三皇子再怎么被皇上赏识,也越不过大皇子去。你觉着三皇子好,旁人未必觉着好,在自己宫里夸口也就罢了,出去了可万万不能露出来……你可明白了?”
张氏面上原本是喜滋滋地,因着皇上说三皇子的好,就觉得无比荣耀。被我这样说了几句,她面上忙收敛了笑意,惶恐道:“奴婢省得……”
“你明白就好。”我挥手令她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