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拉瞧了瞧周围人的反应,上眼睑稍稍低垂,
“别出心裁的打算。”
从灵知道她在说什么,语气不轻不重,
“你也不赖。”
薇拉转过身,慢步向前走去。她没有说什么,从灵稍顿后跟上去,同她并肩前行。
薇拉眼睛看向前方,瞳孔透着夜色,颇有迷幻与现实交织的感觉。她说,
“你已经完整了。不过,似乎也没什么变化。”
从灵说,
“你说我变得幸福了。这难道不是变化吗?”
“这本就是你应得的。”
“我不相信应得的幸福。”
在这个观点上,她们从来都没有达成过共识。如果是以前的薇拉,大概又要强调一番,因为以前的她遵循着天使的意志,绝不会在幸福一事上有所含糊。但是现在,她像她的“妈妈”茹莲娜说的那样,会自我思考了,像个人了。她知道,从灵是个很坚定的人,而且,试图让其相信“幸福本应你所得”也没有什么意义。
薇拉说起“重启”这回事,
“看上去,你没有受‘重启’的影响。不过,以我之见,只靠你的能力,似乎无法避免才是。”
“我不需要向你说明些什么。”
薇拉低眉垂目,
“你对我很有敌意。”
“这是理所当然的。你几乎毁掉了整个地球,幸好有所谓的‘重启’,让一切还有机会挽回。”
“你热爱这个地方吗?”
“热爱。”
“可这里不是你的家。你的家是早已崩毁的旧日之地。”
“并非是家园才值得热爱,更何况,这里又何尝不是我的家园呢?”
从灵说起这话时,眼中似乎浮现出焰色狐狸的影子。
薇拉沉默了一会儿说,
“对不起。”
从灵愣了一下,
“你在道歉?”
“嗯。”
“为什么要道歉?你觉得你做错了?”
薇拉坚定地摇头,
“不,我没错。我只是为破坏过你热爱的地方而抱歉。”
“也就是说,哪怕你知道你在伤害别人,你也依旧要行伤害之事。”
“从灵,这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
从灵不想跟薇拉多争执,这没什么意义。薇拉并非常规意义上的人,她只是一个有着人的身躯,行使天使意志的超规格生命。对她而言,将地球变成天堂,就跟人要呼吸、吃饭、喝水一样理所应当。这是铭刻在灵魂之中的记号。
现在的薇拉,反而令从灵有些惊讶。因为她不再是之前那样如同机器人般的存在,似乎有了些温度,能够产生一些共情了。
沉默让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从灵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薇拉了。薇拉现在既像是个天使,又像是普通女孩,是什么改变了她?
薇拉先找到另外的话题,
“我看到你跟黎木在一起。”
黎木对于从灵而言,是一个异常敏感的痛点。她一听到薇拉这么说,立马就绷紧了心弦,
“你想怎样?”
她的语气变得十分锋利。
薇拉不为所动,当然也没有刻意去制造尖锐的矛盾。她说,
“你很在乎他。”
“这跟你无关。”
“茹莲娜也很在乎他。”
“茹莲娜是谁?”
薇拉说,
“她是个很神奇的家伙。我可以给你讲讲她的故事。”
“为什么要这样做?”
从灵并不是很理解薇拉突然出现,说这些话的目的。
薇拉蹙起眉头,
“不知道。我可能的确没什么事可做了。看到你后,就想跟你说说话。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呢?”
从灵并不感冒薇拉的示好。在她看来,薇拉的确有示好之嫌。现在她更关心薇拉突然说起黎木的原因。不过,既然要说起那位也很在乎黎木的茹莲娜的故事,她自然不会拒绝。
薇拉难说清楚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她说起了她眼里的“茹莲娜”。对于茹莲娜的真实身份她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茹莲娜本名叫扶凤。不过,“茹莲娜”自认为她的母亲后,跟她讲述过自己过去的故事。
薇拉对从灵讲述,也只是照搬而言。当然,她并没有忽视最重要的地方——“茹莲娜”对天使的格外关照。
薇拉不是个擅长讲故事的人,但“茹莲娜”丰富的经历哪怕以白开水的讲述方式讲出来,也足够精彩了。从灵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正要做的事,全神贯注地聆听。尤其是在听到“茹莲娜”跟天使尤明浩这段故事时,她几乎惊声叫喊出来,
“尤明浩,是天使!”
“是的。”
“但他不也应该被重启了吗?”
“重启的只是尤明浩这个人的全部,而非天使。可以说尤明浩是天使,但无法说天使是尤明浩。你能理解吗?”
从灵是听黎木说过“天使”这种规则外生命的。她不禁急切起来,
“那让黎木跟尤明浩待在一起,岂不是很危险?”
薇拉摇头,
“这你可以放心了。茹莲娜已经将尤明浩限制了起来。她十分强大,强大到让我都没有信心去行使天使的意志了。”
“茹莲娜……但她为何在意黎木?”
强大也意味着危险,不弄明白这一点,从灵难以安心。一想到有这样一个强大到没有边际的家伙时时刻刻都在盯着黎木,她内心的焦虑就完全止不住,不断往外翻涌成难捱的苦水。
薇拉仰面看着没有星星的夜空,洁净的脸上掀起一圈暖黄色的光晕。她仔细想了想,然后说:
“不如你亲自去问她吧。她一定会告诉你答案的。”
“为什么她一定会告诉我答案呢?”
从灵不太懂得薇拉说这话时呈现出的坚定的目光是出于什么。
“茹莲娜,是个真正的神仙。你既然是个中国人,应该懂得我说的‘神仙’的意思。无法无天,逍遥自在,舍身红尘里,动情自然处。这就是茹莲娜。”
看着从灵困惑的眼神,薇拉笑着说,
“我带你去见她。”
从灵犹豫了起来。她说不清楚此刻自己心里的感受,是畏惧?是迷茫?
最后,她还是答应了薇拉。
在路上,她们与归家的黎木擦肩而过。黎木看不到她们。在无声无息处,从灵更加真切地感受了黎木此刻的状态。他很放松,很坚定,就像突然有了十分远大的理想一样。这几乎令从灵不愿去打扰他分毫,只是看着他荷月乘风归家去。
薇拉说,
“他刚从茹莲娜那里离开。”
从灵不由得想,“所以,黎木状态变得这么好,是因为茹莲娜?”
这让她无法不对茹莲娜升起强烈的好奇。“茹莲娜,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在前去的路上,从灵想象过各种茹莲娜的形象,以确保见到她后不会表现得失态。
但真的见到后,从灵还是升起了退缩之意。她觉得茹莲娜简直能一眼看穿自己,毫无保留。那对如静湖般的双眼,一定有着非凡的魔力,能轻易洞穿世上的一切。
薇拉十分识趣,将从灵带到有间书店后,悄无声息地就消失不见了。把这方有限的空间,全都让给了从灵和茹莲娜。
事已至此,从灵也无可逃避之处了。她放平呼吸,走了进去。
“欢迎光临。”
温润的声音让时间都变得缓慢起来。
从灵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说,
“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扰你。”
茹莲娜笑着问,
“你是为了黎木来到这里的?”
“你怎么知道?”
从灵忍不住问。
“你把目的写在脸上了。”
从灵惊慌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僵住了。她心里懊恼,“我真是被她看穿了!”
她努力控制自己的神态表现,
“既然你知道了。那我能问你一些问题吗?”
“可以。”
“你为何在意黎木?”
“他很特别。如果你能理解何为“世界运行的必然矛盾抗争”,那就能明白我为何在意他。”
“世界运行的必然矛盾抗争?”
“简化一下就是‘理想与现实的矛盾’。”
如果说这是个哲学话题,那从灵也许能说几句。但显然不是,所以她一无所知。不过,这让她明白,茹莲娜的境界远在自己之上,问些关乎“认知水平”的问题,是没有意义的,即便茹莲娜回答了,她大概也听懂。
所以,她选择问个更加实际,更加符合自己心意的话题,
“你跟黎木是什么关系?”
听到这个问题,茹莲娜眉头上扬,脸上妙趣横生,
“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如果我反问你呢?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你肯定知道。”
从灵定声说。
“但你要亲口告诉我才行。”
从灵一下子就没了底气。她其实最害怕被别人问起跟黎木的关系。因为严格上说,她跟黎木就只是简单的雇佣关系,相当于一个是企业所有人,一个是企业经理人。
如果擅自说是黎木的恋人呢?这让她很没有信心,一说出来,立马就会被揭穿,惹人发笑。
从灵索性说了句任性的话,
“我跟他没关系。”
茹莲娜莞尔一笑,
“那你不介意我追求他吧。”
“介意!”
从灵直挺地站了起来,看到茹莲娜的表情,又尴尬地坐了回去,“随便你。”
茹莲娜没说话,带着若有若无的消息,翻开了书页。
从灵立马坐不住了,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为什么不呢?”
“你不该是这么轻浮的人才对,薇拉说你是个‘神仙’一样的存在。怎么能动凡心呢?!”
从灵一想到如果茹莲娜成为自己的情敌……那自己肯定毫无胜算啊!已经有一个娜塔莎了,不能再有一个茹莲娜!
茹莲娜的语气变得不太符合她的成熟气质,
“除非你给我说实话,不然我可就要动凡心了。”
“你在耍我吗?”
从灵有些生气了。
“是你太躁动了。”
茹莲娜合上书,认真说,“黎木现在脆弱得像个陶瓷娃娃。这令你很没有安全感,以至于在谈及他的话题上,稍微跟自己所想的有出入,立马就敏感起来。你失去了本该时刻保持的理性。难道你觉得,就凭这样的你,能保护好他吗?”
从灵顿时无话可说了。她低下头,苦恼地说,
“我彻底输给你了。如果你能保护好黎木……”
“不,你没有输给我。我们根本就不是竞争对手。”
“可你……”
茹莲娜语气柔和地说,
“我是他的母亲。”
从灵几乎宕机了,错愕地看着茹莲娜。
茹莲娜又笑着说,
“作为一个母亲,关心孩子,并不会跟谁构成竞争关系吧。”
从灵的心情跟做了过山车一样。从忐忑到惊慌,从惊慌到恼怨,从恼怨到错愕,从错愕到欣喜,从欣喜到羞涩。她手足无措,简直是笨蛋中的笨蛋,舌头打了结,嘴巴都不属于自己了,
“我不知道您……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跟您作对的。要是知道您是他的妈妈,我一定不会……哦,天啊,我犯傻了,在说些什么啊……妈妈,不……我不是,伯母,呸!阿姨,您好,小女……不对,我,我!我叫从灵。”
从灵真想逃之夭夭。
她规规矩矩地坐着,接受茹莲娜的审视。
茹莲娜笑了一声,
“不久前,黎木跟我谈了一下他的心事。你想知道吗?”
“我有资格吗?”
“当然。”
茹莲娜说,“他很担心,你其实并不喜欢他。”
“怎么会!”
从灵急得站起来,“我分明就是真的,十分,毫无……”话没说话,又发羞了,低头坐下来。
茹莲娜继续说,
“你总是在跟他说,重启前的他是个怎样的人。但你也许忽略了一点,他根本就不知道重启前的他是怎样一个人。这在他听来,完全就是一个同名同姓的陌生人。所以,你能理解他的烦恼吗?”
从灵惊声说,
“他不会觉得我喜欢的只是重启前的他吧!”
“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我喜欢的是全部的他。”
从灵急切地为自己解释,“我只是个普通女人啊,哪有那么多想法,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怎么会分个重启前,重启后呢?这又不是什么有利可图的事情!他怎么会误会。哎呀!难道真是我嘴笨,情商无下限吗?”
茹莲娜安抚道,
“你不用着急。黎木不是一根筋的人,他很快就想通了,与其纠结你喜欢哪一个他,不如成为更好的自己。”
“真的吗?”
“当然。要不然你改天亲口问他。”
“才不要。多尴尬啊。”
从灵活像个没经验的小姑娘在请教大人情感问题。
外面吹进来一阵风,从灵清醒了一些,
“但是,阿姨。”
“为什么不叫我妈妈呢?”
茹莲娜在成为名义上的薇拉的母亲后,似乎在充当别人的母亲这一角色里找到了某种乐趣。
从灵脸皮薄,尤其是在这回事上,哪里叫得出口。但心里又很开心,觉得黎木的妈妈认可了自己。她脸上洋溢着一些欢快的表情,
“我还没有跟他结婚嘛……咳咳,”她赶紧从这个话题绕开,“我听他说,您已经去世很久了,这?”
茹莲娜说,
“薇拉应该跟你说起过我是个怎样的人。”
“嗯。”
“所以,这不难理解吧。我扮演过很多角色,包括黎木的母亲。”
“他知道吗?”
“他不知道。现在的他,也理解不了。”
从灵不得不思考更多,
“如此说来,您真的算他的母亲吗?”
“倘若要比较我对他的爱意,那谁也无可替代。在抚养他的时候,我就只是他的母亲。即便时间过去了很久,我也依旧能从其中尝到甜蜜。我记得他第一次爬行,第一次站立,第一次讲话,第一次背着书包上学……”
从灵心想,这不正是一个母亲的行为吗?
如果一个人像妈妈一样爱你,像妈妈一样对你,那她不就是你的妈妈吗?还是说,“妈妈”这一角色,非要同那看似温热,实则冰冷的血缘关系相绑定?
从灵不这样觉得。
她跟茹莲娜聊了很多。说得越多,也就越发认可薇拉的评价,茹莲娜……
舍身红尘里,动情自然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