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冬市繁华的夜景,倒映在后视镜里。江风吹进车窗,还稍带着一些寒意。 安坐香车里,美人伴身旁,可黎木却不怎么开心。 最初的热情消退后,他陷入了一种自我怀疑的境地里。在从灵那里听来“重启”前的自己,似乎是一个蛮厉害的人。他的脑海中,自然会产生相应的想象。可每次一想到那样的自己,又跟现在的自己对比。巨大的落差感,让他很是别扭。 这份别扭越积累越沉重,竟然有些让人喘不过气了。 其中的关节并不在于“重启”前的他承担着什么,而在于……他更加认识到现如今的自己多么地平凡普通,卑微如尘土。他无法体会一个伟大的自己,却更加深刻地感受着卑微的自己。这令他自然想要快些找回记忆,但越是这么急切,似乎效果就越差,脑袋里一片浆糊,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很可怕。 “你怎么了?”
从灵开着车,偶尔看了一眼黎木,发觉他有些闷闷不乐。 黎木不愿意把这种弱小思维讲给从灵听。他不想让从灵觉得他是个脆弱而敏感的人。他本就不是那样的人,自然不想变成那样。 “没什么,只是想到要跟你分开,有些不舍得。”
从灵眉毛上扬,心里很受用,但嘴上不饶人, “你少说点这些话吧。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的。”
“以前”二字又一次撬动黎木的心脏。正因为他无法感受过去那个了不起的自己,以至于他无法代入其中,几乎觉得那就是另一个人。从灵的话,在他的感受里,就好比在说另一个人。 这是一种对比。 对于身处爱情漩涡里的人而言,对比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黎木无法不去想,此刻的从灵,爱的是“重启”前的他,还是现在的他。之所以这么想,以为他没法把从灵描述里那个“重启”前的他,跟自己重合。因为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他不由得想, “听她说,“重启”前的我是个自我意识很强的人,很擅长挑动人的敏感神经,从中获取利益。这听上去就像是个奸商,或者说政客。可我明明连拒绝工作小组领导强塞的任务的勇气都没有。前后的我,真的是同一个人吗?或者说,其实,我们只是长得像而已?”
黎木心里的思绪十分复杂。他想得越深,越迷茫,以至于到后面,他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了。他连现在的自己,都有些感受不清了。 他揣着这份情绪,没让从灵看出来。 自在那咖啡屋里说明了真相后,从灵就特别爱比较现在与过去的黎木。这对从灵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她爱黎木爱得其实很单纯,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觉得黎木是同一个。可也正是她这份不加掩盖的单纯,让黎木想得太多了。 下车时,从灵带着对明天的期待,送上甜蜜的道别。 黎木望着她驱车远去的影子,叹了口气。他想将脑袋里麻烦的思绪挥走,但如果人能轻易做到这一点,世界早就实现和平了。 站在小区门口,不知为何,他并无多少归家的意愿,想找个地方散散心。往前走了一段路后,惊奇地发现,新开的有间书店居然还没打烊。几乎没有犹豫,他走了进去。 “欢迎光临。”
茹莲娜温润的嗓音响起。 这几乎让黎木听成是“欢迎回家”的归家问候。他的眉头一下子就舒展开来,想跟这位书店老板聊聊天。 黎木并无矜持,一进去就问, “这么晚了,老板还不打烊吗?”
茹莲娜说, “每个人心里都有个读书的角落。打烊了,他们无书可读怎么办呢?”
黎木心想,不愧是开书店的,说话都不一样。他揉了揉肩膀, “我可以在这里坐坐吗?”
茹莲娜稍稍向前倾身, “碰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我看上去像个麻烦缠身的人吗?”
茹莲娜眉头沉静, “这么晚了不回家,却来我这冷清的小书店,还不为看书。的确很难说你此刻正轻松愉快。”
不知为何,在这冷清的书店里,照着柔和的灯光,听着茹莲娜温润柔和的声音,黎木很想将自己的纠结讲出来。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望着茹莲娜时,有种熟悉的亲切感。在记忆里翻找一阵后,他发觉,只有早已病逝的母亲给过他这样的感觉。他不由得想,“难道对于一个缺乏亲情的人而言,任何一个温柔成熟的女人都像妈妈一样?”
“玛纳森夫人,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茹莲娜笑问, “为何不直接叫我‘茹莲娜’呢?”
黎木颇有些羞于直呼这个名字。他含蓄地回答, “你比我年长。”
“也是。”
“我叫黎木。这样写的,黎……木……”他打开手机的画板软件,写上自己的名字,展示给茹莲娜。 “为什么是这个名字呢?”
这个问题,黎木也不知道, “我的妈妈给我取的这个名字。她没有跟我说过为什么。”
茹莲娜开玩笑说, “也许是希望你能像树木一样,茁壮成长,遮天蔽日。”
“那我可能辜负她的期望了。”
黎木自我讨趣,“除了身体茁壮成长了,其他的还一事无成。”
“她会看到你遮天蔽日那一天的。”
黎木稍稍垂下眼眸,嘴角带着并不开心的笑意,低声说: “不会有那一天了。哪怕我真的有所成就,她也看不到了。”
聊到这种地方,礼貌知事的人大概已经听出含义,说声“抱歉”,性子粗的可能会追问“为什么”。茹莲娜不同,她正是那个曾扮演过黎木母亲角色的人。 面前这个失落的孩子此刻最需要什么呢,茹莲娜深谙人之所向,以亲切地口吻说, “对于一个母亲而言,重要的不在于看不看得到孩子长大那一天,重要的是,她的孩子能够长大,奔赴理想的人生。如果你真的需要有人见证你的成就,那么,我为何不能是那样一个人呢?”
黎木抬起头,怔然看着茹莲娜,几乎要将这张脸与记忆里的母亲所重叠了。他回过神来,感激地说, “你真是个善良的人。”
茹莲娜笑着说, “不介意我是个陌生人的话,可以给我讲讲你的烦恼。我比你年长,也许能给你一些建议。”
事实上,很多的烦恼,往往没法对身边关系亲密的人诉说,反而能心安理得地讲给陌生人听。因为,陌生人不会因为你的烦恼,介入你的人生,而你,也只是想将烦恼倾诉出来而已。 黎木隐晦地讲述了自己正在纠结烦恼的事。去除“重启”、“安全屋”之类颇为奇异的色彩后,他的讲述,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女生喜欢将优秀的前男友跟普通的现男友进行比较的庸俗故事。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故事,茹莲娜可能也就是让黎木对自己更加自信一些。但她知道黎木纠结的本质,并非是一种“对比”之下的不自信,而是对于未知的一种焦虑。 “那么,你在意是那个女生,还是你自己呢?换句话说,你是为了她,还是为了让你自己变得更加优秀?”
茹莲娜温和地提问。 黎木仰面看着书店的天花板,蹙着眉说, “我也不太清楚。就我个人而言,我其实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你觉得那样的人不好?”
“我无法评价好不好,只是觉得,那不是理想的我。”
在这里,黎木有些说漏嘴了,他明说了“理想的我”,不过他太过投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茹莲娜莞尔偷笑了一下。 茹莲娜问, “那你想成为怎样的人呢?”
黎木有些苦恼, “上大学的时候,我非常渴望毕业后,能靠自己做出一番成绩,不说要赚多少钱,得多少利,但一定要过上想要的生活。可是现在看来,不仅没有靠近,反而是背道而驰了。我很害怕自己成为一个极度平庸的人,在拥挤的社会里碌碌无为地消磨时间。我可能会变得麻木,对生活没有期待,终日的打拼瞧不到半点奔头。”
“可是你还很年轻,有大把的时间。”
“如果时间过得毫无意义,再多也只会像是海绵里挤不完的脏水。”
“所以,你其实并不嫉妒另一个……‘他’,也不希望成为那样的‘他’。”
“嗯。”
茹莲娜眼中沉着一些思索。她想自己可能明白了黎木之前作为支配者,为何无法掌控自己的感情。这么看来,现在他“重启”了,也许并不是件坏事,可以将之前那些滞留在意识深处的情感带来的负面影响剔除。她不由得想,“这算不算得上是在教育孩子呢?”
想到这里,她又笑了起来, “理想的你,是怎样的?”
黎木看着茹莲娜,又看向书店外的深夜, “我能感觉到,但我说不出来。非要说的话,理想的我应该是……自由而浪漫的。”
“浪漫?”
黎木羞涩地回答, “不是男女情趣之间的那个浪漫,而是对梦想的无止境追求。”
茹莲娜双眼一亮, “任何一个不停追求自己梦想的人,都是自由且浪漫的。”
“对的,就是这种感觉!”
黎木开心得站了起来,不自觉地握住了茹莲娜的双手。他感受到手上的温热后,又赶紧缩了回去,连声道歉,“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茹莲娜却伸出手,捧着他的脸, “我的孩子,不必向我道歉。”
她身上散发着一种玛利亚圣母般的光辉。这令黎木都忘却了思考,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跟茹莲娜的聊天,让他感到十分放松,比跟任何一个人在一起都要放松。 这之后,他们又聊了很多。 黎木很久没有这样跟人说过话了,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表情和动作都很丰富,一件扯一件地讲述自己过去的那些事,丝毫没有去想茹莲娜愿不愿意听。而他显然是幸运的,因为茹莲娜十分愿意倾听来自孩子的衷肠。 “我要去睡觉了。”
“晚安。”
这是他们道别的话。好像这里就是家。 …… 从灵并没有返回安全屋。她牢记着缪缪的话,要时刻确保黎木处在一个“健康”的环境里。既然没法把黎木留在安全屋里,那干脆就待在他身边算了。为了不让他多想,选择了“暗中保护”这个办法。 她将车停在附近的地下车库里后,回到了黎木所在的小区附近,然后毫不犹豫地发动了自己的神灵之力,“选择”。 “选择”。当她确定了自己的选择后,所选择之事就一定会发生。 这个能力很强,但所选择之事的覆盖范围越大,也就越难以发动。不过,现在她只需要“选择”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为0,不让任何人注意到她即可。面对普通人,这能很轻松地做到。 她开始寻觅黎木的气息,发现他没有回家,在小区旁边的一条街逗留。随即,她迈开脚步朝那边靠近。 虽然是晚上十点多,但街上行人并不少,大都是逛街吃宵夜,或者刚下中班回家的人。从灵自他们身旁走过,不留下一缕痕迹,他们全然发觉不了,就像是透明的一样。 这时候的从灵,是有些想入非非的, “我得怎么待在他身边保护他呢?悄悄溜进他家里?这听起来好猥琐的。但我又不能站在他家门口干拗着吧。要是尤明浩没跟他住一起的话,就能找个借口跟他同居了。同居?不……这怎么想都是不怀好意的。也真是麻烦。我干嘛不直接用安全屋的破窗之眼时刻注视他就行了?对哦!这样明明更加高效,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她立马又扪心自问, “从灵啊从灵,你是真没想到,还是自欺欺人呢?”
她心里还是承认了,自己只是单纯地想凑得近一些而已。 虽然她很不齿自己这不怀好意的做法,但还是没忍住这样做了。 毕竟,破窗之眼的注视,跟面对面的注视,还是有区别的。 从灵切实地印证了一个女人的多面性。她能很理性地判断出使用破窗之眼来观察黎木的状态是最高效便捷的,但毅然决然地用感性的恋爱脑做决定。 直到,她忽然感受到了一道目光的注视,才从这稀里糊涂的思绪中惊醒过来。 她迎着目光看去,非常直接地发现了注视她之人。而对方,也毫无隐蔽的打算。显然,那是冲着她来的。 “薇拉!”
从灵凝视站在前面不远处的薇拉·玛纳森。 薇拉·玛纳森以一种非常空寂的语气说, “我的朋友,你现在看上去,闻上去,听上去,”薇拉瞬间来到从灵面前,拿起她的一只手贴在自己的脸侧,“摸上去,都很幸福啊。”
薇拉的动作是一种骑士礼。用脸去贴靠尊贵客人的手背,表达尊敬与守护。 但显然,此刻的薇拉不是骑士,而从灵也绝非尊贵的客人。 必须要说,来者不善。 从灵瞬间从恋爱中的单纯女人这一角色抽身,沉沉地吐息,犹如狩猎的捕食者, “好久不见,我的,小天使!薇拉。”